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将朝露透的意識拽出無邊黑暗。她的感知也短暫地恢複正常——
身上很溫暖,但是身體狀況很糟糕:全身從上到下從外到内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血腥味和一些細碎的異物充斥口鼻和喉嚨。她還聽到自己斷斷續續、沉重又微弱的呼吸和呼氣時喉嚨裡模糊的水聲。腹部似乎是空的,不像是還有咒力的感覺。
眼皮相當沉重,朝露透用盡全力才睜開眼。一開始她隻能看到大片的白色光斑,慢慢開阖了好幾次眼睛,等到光斑淡去融入灰白色的背景中,她才隐約意識到這是自己使用術式後能看到的色彩之一。而且她還是第一次,一點黑色也看不見。
——不對……小火花呢?還有,福本……
朝露透努力又眨了幾下眼睛,試圖捕捉到哪怕一丁點黑色。
但是沒有。
她記起上一次整個世界隻有白色的時候,她是在那家酒店醒來的。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但這次絕不可能出現那樣的事——隻有她活着的事。無論如何,「業火」都應該在的才對——
“呀,原來你醒着嗎?難怪這個詛咒突然就不打了呢。”頭頂突然出現一道溫和的男聲,“看來你們之間的關系是,在你沒有主動解除封印的前提下,隻要你有意識,你對它的咒力壓制必然生效。簽訂契約果然是各種意義上的方便。真是很遺憾啊,我以前也……”
朝露透明明聽見了十分清晰的鞋子踩住瓦礫的聲音,聽起來那雙鞋很像運動鞋。但她向那邊轉了一下臉,卻沒有看到任何影子。
沒一會兒,聲音在她身邊消失,接着是短促的衣料摩挲的聲音,像是穿着某種材質的褲子蹲下來時發出的聲音。之後她感覺自己毫無反抗無力的左手被另一個人的手抓了起來。接着,什麼東西被塞進了她手裡。從觸感來說,似乎是「業火」的鞘;因為太沉,所以應該刀也是在的。
但是朝露透沒法在咒具上集中注意力。她全神貫注地注視着接近她的影子——是的,在這個距離,她終于看到了影子。
“好久不見,朝露透。你應該還沒有忘記我吧?我之前受這裡的狂徒邀請助他殉道,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你,就順便和你打了一下招呼。真是很抱歉。不小心害你重傷了。不過我們也算是扯平了吧?所以上次你給我造成的傷,我就不追究了。”
那個輪廓是人類大腦的影子微微傾斜着,發出這樣的聲音。
——怎麼可能是……不,不!居然真的是……
此刻,朝露透完全清醒了。
她想起自己在看到酒吧裡的慘案,第一反應就是“又有人被壓死了”。
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突如其來的失重和受重力影響的迅猛墜落。
她想起一個女人的臉。美麗的短發女人,大眼睛,氣質溫婉,笑容滿面——但誰也不想到那樣的人會有一個難纏的術式。
她也想起自己是怎麼讓那張臉濺上血的,而那張臉在墜崖的瞬間露出了怎樣扭曲的笑容。
雖然她緊跟着就跳了下去,但是她那時候并不确定那個女人是否死了。
她當時,有檢查那個女人的屍體嗎?有用術式看過嗎?
她眼前閃過手機的來電界面。
一通不合時宜的電話,一通她不能不接的電話——專注于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仙台,她不得不放緩降落速度以便能聽清楚電話那頭的聲音——而她在落地以後的确發現了那個女人的屍體,但是頭很奇怪——
還活着。本應該死去的“人”,真的還活着——!
朝露透下意識想動手。可她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甚至連表情都做不出來。
“真遺憾,這次沒能見到你的「常世」,不知道比起上次有沒有進步呢?聽說你成為咒術師後我就一直很好奇,重新被五條悟庇護的你,會忘記那些痛苦和恐怖嗎?可千萬不能忘記啊。那些對你來說,才是真正的财富。現在支配你的溫情與希望,還是盡快丢掉比較好。”
對方繼續說着。朝露透的左手被扔到地上,接着右手又被捉住提起來了。她詫異地發現自己手腕上的手鍊正在被褪去。
“好多年以前,我認識你的一個同類,可惜那個人當時孤立無援,沒能展現傳說的全貌。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做得比她更好吧。所以,為了我的私心,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的。而作為對我的報答,請你務必竭盡全力地,去保護你想要留住的東西。畢竟當下越努力,失去時越能受到折磨啊。”
然後朝露透的右手也被抛到地上。不消多時,一種極其熟悉的溫暖力量籠罩了她的全身。
“對了,你手上這個擺設正好對我有用,我就拿走了。反正像五條悟那樣無所不能的人,就算沒有這個東西也能找過來救你的,不是嗎?那,晚安。”
對方将咒力擊入她的大腦。
最終,滿目灰白被驟然擴大的黑暗吞噬。
※
【某日,某時,某地】
朝露透從一陣輕微的颠簸中醒來。
她先是有些茫然地望了一會兒面前不高的明顯是車頂的平面,随後又在保持頭不動的條件下仔細觀察,确認自己躺在一輛車裡。窗外是黑夜,車内光線也比較昏暗,隻有公路邊的路燈時而投進來的光可充作一點光源。她的頭剛好被副駕駛座擋住,看不到前面屏幕顯示的時間。
她這是……朝露透暫時一動不動地躺着,稍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除了心髒還在疼以外,她的身上沒有别的不适感了,骨頭也都連在一起,肢體健全,甚至頭也一點不疼了。
至于「業火」,就在她臂彎裡。咒靈仍在沉眠。
看起來一切都變得和平常一樣,但是她完全高興不起來,反倒是感到恥辱——她可沒忘記救她的人是誰!
那家夥——要不是她受傷,一定會把那家夥——
“我現在已經完全暈頭轉向了。明明是根據線索過來查東京的殺人案的,現在線索斷了不說,還有更多的死者牽扯進來了。”忽然間,她聽見有人說話了。
“而且還害無辜公民受重傷。等我把女兒送去安全的地方,我真的會投訴你們的。”另一個人說。
朝露透的身體和表情頓時都僵住了。她的視線定在司機的側臉上,明明已經恢複正常的頭腦又開始出現隐痛。
——開什麼玩笑?是幻覺吧。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下一盞路燈将光照進來的時刻,她看見朝露時翔向後排快速扭了一下頭。不過他沒有對她說任何話,也沒有副駕駛座上的人任何提示。
“咳咳,這個嘛……以後再說吧!朝露先生,你說是巧合還是什麼?我總覺得兩邊的殺人案都能和你們那邊世界扯上關系實在是太詭異了。按理說,如果品川那邊的案子也是你們這類超能力者幹的話,應該會像你說的,在現場留下很多痕迹才對。”副駕駛座上的人繼續說,朝露透隐約覺得這聲音耳熟,“但是品川那邊很幹淨。果然,要麼是普通人作案,要麼是你們那邊的專業人員做了點反偵查處理。”
“我沒去過那邊的現場,不能下定論。”話雖如此,但是朝露時翔的語調平穩得仿佛他說的就是真相,“不過我比較好奇,你們為什麼會覺得兇手是同一個人?身份還非此即彼?為什麼不可能是普通人與術師合謀犯案呢?”
“……别拿我尋開心了,朝露先生。就算普通人願意跟超能力者合夥,超能力者也不會願意的。你們會保護我們這種螞蟻,但也十分看不起螞蟻呢。我太清楚了。”副駕駛座上的人說到最後,還歎了口氣。
車廂内沉默了半晌。朝露看見指示水戶市的路牌快速閃過,然後朝露時翔開了右轉向燈準備換道,并開口給出答案:“怎麼沒有?當然是情感啊。”
“什麼?”
“術師和普通人想要聯合,直接利用人類共通的情感就可以了。求生欲、求死欲、想和這個世界同歸于盡的沖動、對金錢的渴求、對能改變自己命運和主宰他人命運力量的憧憬等等,甚至是愛——說白了,就是找準人的弱點和需求進行煽動……”朝露時翔停頓了一秒,突然玩味地笑了一聲,“當然也有可能是情感綁架,就是利用血緣關系或親密關系迫使對方願意聯合。總之,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法就是了。”
“……恕我冒犯。你們這些超能力者的心思這麼肮髒的嗎?”
朝露時翔斜了那人一眼,反駁道:“你又犯錯了,佐伯警官。隻要是人,就能幹出這種事,這是人性的問題,和有沒有咒力沒關系。而且,普通人反過來這樣利用咒術師的事情也是有過的。”
咦,另一個人居然是佐伯航介嗎?!朝露透吃驚極了。
——他為什麼會讓普通人上車?難道明天就要變天了?!
佐伯航介說:“……好吧!那就按你的思路來好了——你認為品川的案子有兩個兇手,而且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超能力者?”
“我傾向于這樣的猜測。畢竟佐伯警官你的表述有很大問題。”朝露時翔左手松開方向盤揉了揉脖子,“既然你們警方的判斷是犯人重返犯罪現場,那麼你們的證據是什麼?是地下室裡三名死者的死亡時間更早嗎?還是說莫名其妙消失的詛咒呢?而且你一直強調的三起失蹤案,發現了三具屍體,可是失蹤的是四個人吧?還有一個去哪裡了?另外,因為在地下室的屍體邊有發現盤星教徒的徽章就追着盤星教調查,認為跟着咒術師就會找到線索……這種思維挺怪的。在當今咒術界,盤星教真的沒有名氣,沒有咒術師願意了解他們。”
朝露透想起園田茂和福本克幸的臉,并清晰地回憶起他們的每一句話,心裡又升起一股厭惡感。但她接着想起那名跛腳老人和穿着白袍的悲傷的教徒,總覺得很不是滋味。
她覺得自己和福本克幸聊天的時間實在有些短了,她最在意的問題根本沒有得到答案——到底是誰允許他們詛咒人心的?
雖然說得到确切答案她也不一定會做得到什麼事,但是總比自己瞎猜和一無所知來得好。
佐伯航介解釋道:“是這樣的,首先是關于犯案的時間,我們第一時間做了屍檢才申請與咒術師的合作,并且對地下室進行了痕檢。痕檢的結果顯示地下室的血痕至少早于火災,所有法醫也一緻認定地下室的屍體死亡時間早于我的同事。而在那之前我們沒有在地下室發現過屍體,所以我們認為可能是兇手将屍體搬回地下室,然後殺了我的同事。”
朝露時翔點點頭:“但我不理解兇手為什麼需要把屍體搬來搬去。就算是術師,也幾乎沒有人可以帶着屍體自由移動還不會被發現的。所以屍體肯定一直存在于地下室内,如果兇手是咒術界這邊的人,确實有很多辦法可以騙過你們的肉眼和儀器。請繼續吧。”
“嗯——接下來就是為什麼會隻有三具屍體對吧?”說到這裡,佐伯航介壓低了聲音,“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櫻井南香本人。地下室有她的血迹,是在一個單獨的區域,和其他人區别開了,不會妨礙調查。但是那種出血量應該是不緻死的,我們就姑且認為,她可能還活着。”
“孕婦。”片刻之後,朝露時翔若有所思地問,“出血量可能導緻流産嗎?”
“據說那種血量流産或者生産都有可能。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有。不過說了你也不明白吧。你繼續吧。”
佐伯航介再次歎氣,接着說:“至于盤星教徽章,我們隻是執行例行調查流程,沒什麼奇怪的。不過跟着朝露小姐,也就是你的女兒,我承認——我不隻是為了更深入調查盤星教。但是,我發誓,在埼玉的警局碰到她的确是偶然!”
朝露時翔笑了起來,但朝露透聽見他的笑聲隻覺得頭皮發麻。她感覺他好像生氣了。
“按照法律要求,未成年人的一切事情都需要告知監護人對吧?能請你告訴我嗎,我女兒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關注呢?居然能使你單獨留下來跟我們一起行動。”
“有人在我同事生前目擊過他身邊有另一個人,很可能就是兇手。一個穿咒術師學校校服和黑頭發的女生。我們的官房長就找你們總監拿了學生的花名冊……”佐伯航介開始用手敲擊車門,“我們一緻懷疑,那個人就是你的女兒。”
這下,朝露透再也沒辦法繼續裝作沒有醒來。她猛地坐起來,并伸手拍拍佐伯航介的肩膀。
“就當那個人是我好了。你說的目擊者,是什麼時間看到我的?”她搶先于朝露時翔問道。
※
【7月11日12:00,茨城縣水戶市,某條商業街中的家庭餐館】
由朝露透憑直覺選的這家店面積并不大,環境布置得比較溫馨,在一個角落還擺放了高大的擺放裝飾品的架子。每張桌子上都鋪着黑白大方格圖案的桌布。父女倆都不喜歡靠窗的位置,就去了架子邊的一張桌子。
畢竟從10日早晨起到現在都沒有吃過東西,朝露透拿着菜單點了一大堆食物。點完後她看了一眼朝露時翔,對方會意,說:“我沒意見。按你的想法做就好。”
“哦。那我就再點幾道看起來超甜的——”
“不準。”最不喜歡甜味的朝露時翔堅決否定。
朝露透遺憾地向下拉了一下嘴角,将菜單還給年輕的店員:“謝謝,就是這些啦。”
等店員走開以後,朝露透抱着手臂靠向椅背,用抱怨的語氣說着:“真是不可思議,我小學的時候是怎麼在飲食習慣上和你保持一緻的呢?”
“這不奇怪,你一直都是一個特别能忍耐的孩子。”
“總感覺……你不像在誇我。”
“這種品質本來就可好可壞。就像之前在車上,你居然會答應之後配合調查。我認為你不該那樣做。他并沒有拿出明确的證據,所以你沒必要自證。”
不出意料,朝露時翔果然提起了這個話題。朝露透暗中慶幸佐伯航介早就在水戶站下車,否則她就沒清靜的午飯時間了。
她認真打量了一眼朝露時翔。他平時臉上本來就沒多少血色,這次看起來臉色蒼白得更加誇張。他之前帶着她去買了臨時穿的新衣服,也給自己随便買了一身,比他之前那身沾滿血污和塵土的淺色家居服看起來順眼不少。
朝露透記得佐伯航介臨别時說,在把她從廢墟中找出來後,朝露時翔沒有立即開車離開,而是頂着這副尊榮去過村裡不少地方詢問情況。她忍不住想,他在那個地方居然不用術式,以那副樣子在外面走動也太吓人了。其他人的眼光對他來說完全構不成壓力嗎?
她現在心情不錯,于是她語氣還算良好地安慰他:“搞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擔心。沒做過的事就是沒做過。再說了,上個月我每天都有行程安排,都是有咒力簽到記錄和同學在身邊的。那些作為不在場證明綽綽有餘了。”而且這一次,她沒有任何隐瞞真相的理由。
“隻要有人想栽贓你……”過了好一會兒,朝露時翔看向旁邊架子上一隻趴在紅傘下的小貓裝飾品,輕聲低喃,“你怎麼自證都沒用。最後為了能讓你認罪,說不定會選擇讓你永遠閉嘴。”
“雖然我覺得應該隻是警方能力的問題,但是如果真有人故意想栽贓我,那也無所謂。”朝露透笑了,“會死的人是誰還說不準呢。”
接下來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父女倆誰都沒說話。
直到朝露時翔猝不及防地問:“身上還痛不痛?”
這個問法讓朝露透陷入好一陣恍惚。因為朝露時翔上一次這樣問她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她還在接受四宮緣的治療,受了傷從不自行處理,非要到爸爸眼前展示一下求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搖了搖頭:“接受過反轉術式治療,怎麼可能還痛啊。”
“是誰救的你?在那種偏僻的地方會偶然出現擅長治療的術師嗎?”
“我怎麼知道。我當時被砸得失去意識了啊。”
朝露時翔的視線轉向桌邊靠着的「業火」,朝露透立即握住刀柄。
“不可能交給你問話的。”朝露透皺着眉說,“誰知道你想幹什麼?”
并且她生硬地轉移話題:“我等下果然還是得去買新手機,然後再回去那個村子一趟。福本克幸死了,但不保證别的教徒不死心。”
之前她收了佐伯航介的名片,想用手機存一下電話,才得知自己的手機早就變成了廢墟的一部分,就連手機卡都得去補辦。她的手機是還沒到時間的合約機,恐怕必須得回京都一趟。她覺得自己多半明天才能回東京。
“不會有問題。我已經和那座村子裡所有教徒見過面了,他們沒有做任何事的能力。有能力凝聚他們的管理層隻有福本克幸一人。以防萬一,我還在他們身上留了标記。我可以向你保證,盤星教「時之容器會」不可能搗亂。”朝露時翔的語氣平靜而又理所當然,“而且悟君那邊也處理掉了「Q」的漏網之魚,所以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菊池海裡也認可這個結果。”
“……悟?怎麼又扯上他了?”朝露透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手鍊。那個咒具也隻有一個信号接收和發送的功能而已,她的咒力會儲存一點在裡面,對那家夥來說,到底能派上什麼用場?
“他的任務是保護星漿體,你放跑的人又剛好去了星漿體那邊。”
“不是我放跑的。”朝露透不高興地辯解,“那天有兩個家夥剛好不在現場,我可沒空去追殺他們。”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朝露時翔笑了一下,他似乎總算放松下來了,“這次能找到你純屬好運。幸好你不管怎麼改造手鍊都沒有舍棄掉之前我搭建的咒力流轉框架,所以你發出的求救信号我才能接收到……”
然而就在這一刻,朝露透的狀态卻稍微變得緊繃。她放開「業火」,拿左手握住空無一物的右手腕。
她略感諷刺地盯着朝露時翔不斷開閉的嘴,很想打斷他。她想問他,既然他這一次可以來救她,為什麼去年那個時候他沒來?她發出那麼多次求救,他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
那時候她經曆了什麼呢?協助追查失竊的宿傩手指,因此第一次與那個女人正面交鋒,咒物雖然追回,但是同行的咒術師和輔助監督全部死在她眼前;在為了殺菊池海裡而設計的陷阱中她因為術式過載而昏迷,結果一睜眼就看見了垂死的朝露累;朝露家借題發揮想要強行剝離她心髒上刻印着的主從契約,她第一次知道那個魔窟裡還有更加陰森恐怖的地方。
在那段日子裡,因為還抱有被拯救的期待,每次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不斷告訴自己:爸爸會回來找她的。爸爸會救她的。
但他沒有。
不過朝露透沒有将這些話說出口。
關于去年發生的所有事,她對他無話可說。更何況她還想吃完飯,把氣氛鬧得太僵的話誰能吃得下去啊。
恰好這時食物開始端上來了,朝露時翔不再說話,她暫時得到了清靜。等店員離開,她看見朝露時翔雙手放在桌面,十指虛扣,并直視她的眼睛,語氣很誠懇地說:“說起來,我在上次見過你後,就有想過你可能遭遇死亡危機。但是我當時的猜測是,你會接下盤星教的委托,與所有咒術師為敵,從而受傷;或者你被推選為「星漿體」的護衛,你可能會遇到比你強的敵人……我完全沒料到會是現在這種發展,居然讓你去解決盤星教。”
朝露透歪了一下頭,不置一詞。
“我不希望菊池海裡總是把這種任務交給你。我是說,這種——”朝露時翔的手指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猶豫該不該說出來,但他顯然還是下定了決心,“物盡其用的任務。”
聽到這樣的形容,朝露透輕聲笑了。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畢竟我是比悟還難殺的怪物嘛。交給怪物的任務,當然會麻煩一點。”
“胡說什麼呢。”沒想到朝露時翔用稍微有些嚴厲的語氣對她說,“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工具,你隻是你自己。”
“……不是怪物,不是工具。”朝露透低聲重複了一遍,“這話跟我說有什麼用?你能改變其他人的想法嗎?”
朝露時翔沒有接話。
朝露透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的術式稍微失控一下就會制造災難,還總是帶着封印着特級咒靈的咒具在公共場合閑逛,怎麼想都是相當危險的家夥。為了能活下去,披着人皮混迹在人群中的怪物隻能去當任人擺布的工具,這不就是咒術界的規則嗎?”
過了好一會兒,朝露時翔才直視着她的眼睛,低聲說:“你可以不遵循這樣的規則。你可以遠離咒術界,這一直是你的願望不是嗎?”
朝露透的右手手指在此時也抓住了左手腕。兩隻手彼此鉗制,稍微緩解了一點她心裡的窒息感。
“那個啊。那并不是願望。”朝露透表情麻木地開合着嘴唇,“隻是一個長期目标而已。遲早會實現的。”
“……是嗎。”
“不過說到‘工具’,也不完全是這樣吧。海裡先生幾乎沒有強制要求我要怎樣執行任務,他隻需要一個預期内的結果。迄今為止他還沒強制我對無辜者動手,我的工作也沒你們想的那樣見不得光。”朝露透這樣說。
※
但是朝露透在第二天就慘遭命運的打臉。
吃過午飯後她就搭朝露時翔的車回了京都,果真是忙碌到第二天上午才拿到新手機和補辦好的手機卡。
就在她對着運營商提供的通話記錄挨個回憶并重新保存時,她接到了菊池海裡秘書的電話。
——是關于她本次任務臨時增加的第三環節的電話。菊池海裡需要她即刻返回東京咒高,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前往「忌庫」,替他殺一個人。
※
【7月12日15:10,東京,高專地面·結界西出入口】
當最大出力的「蒼」将四周一切建築物夷為平地後,五條悟仍沒有捕捉到殺手的蹤迹。
很難說是否是過度疲勞的大腦漏掉了眼睛傳遞的信息,五條悟嘟囔着“藏進樹林裡去了嗎”,扭頭看向樹林的方向,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大群蠅頭。
霎那間,那些吵死人的蠅頭就将他包圍了起來。密密麻麻的小型低級咒靈,無死角地布滿他周圍的空間。
是藏在那隻咒靈裡的嗎?五條悟喃喃道:“這是把蠅頭當作電波幹擾器來用麼?”
如此一來,他就弄不清那家夥的位置了,而且還有了死角。再用一次「蒼」——
但「六眼」捕捉到了别的信息。
等一下!那個是——
五條悟猛地将頭轉向相反的方向,同時伸出手去,将那個東西撈進手裡。
灰撲撲的藍色手鍊,綴着一顆紫色的玉珠。上面還有朝露透的咒力。
同一瞬間,殺手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咒具閃現在他身側。
五條悟還有5個月滿17歲。如果說能夠獨立用咒術消滅詛咒才能算作咒術師的話,他已經當了8年的咒術師。他還有一份已經取消的針對他的高額索命懸賞,曾在某些群體中流傳了15年。
他受過很多傷,但是隻有今天真正觸及死亡。
第一次有人能置他于死地。
五條悟腦子裡一邊抗拒承認這一事實,一邊又忍不住想:人快死的時候原來是這個樣子?真夠刺激的。
不過,他不想死。
尤其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去。
尤其是現在。
五條悟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他的脖頸。劇痛使他的肢體下意識顫抖了一下,藍色手鍊差點滑出去,但他還是用力蜷縮起手指,用小拇指将手鍊勾住了。
而他瞪大因劇痛而視野模糊的眼睛,五條悟視線向下,兩隻手抓住刺穿自己脖子的咒具。他不想死,所以他決定賭一把。
手鍊濺上了他的血,反射着微弱的太陽亮光。
但是朝露透的臉突然闖入他的腦海。在她的工作間裡,陽光籠罩着工作區域,她對他笑。她的眼睛裡仍積壓着陰影,但也在對他笑。
“無論以後會遇到什麼樣的敵人,悟都會平安無事的。”他記得她當時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