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能算冒犯呢?很有趣啊。”五條茉莉冷冷地說,“對家人稱呼職務和全名,這種類型的‘家人’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呢。想必你們的關系一定十分融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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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離開京都的高速公路上,朝露時翔開着車一路疾馳。沒有星星的夜空沉沉地懸于頂端,路燈的光一道接一道掠過他眼前,讓他更加感到壓抑。
他這次離開京都并非像告訴五條茉莉的“去東京見咒術總監”,而是去鐮倉。隻有找這樣的借口五條家和朝露家才不會起疑心,因為這是程序上的要求。
對于随機性和危險性極高的詛咒讨伐工作,祓除詛咒者進行事後申報是完全合規的,程序也簡單,打電話通知咒高具體的時間地點及詛咒讨伐大緻經過就行了。但是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可不尋常:普通人聚集的學校裡同時出現了詛咒和詛咒師、普通人受到牽連甚至死亡、犯下罪行的詛咒師也少見地命隕當場導緻死無對證……這是必須上報總監部進行讨論評判的。
憑朝露時翔對高層的了解,他們多半會揪着朝露透不放:一旦高層得知學校的事牽扯到了加茂家,必然會利用她來攻擊加茂家,而加茂家也許會借那名司機的死作文章,又開始三家混戰;另外,朝露透今天應該是擅自行動,三大家族多半不知情,也許沒有向程序上直管她的咒術總監報告,違反規定的處罰一定免除不了。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這些事僅僅隻會帶給她壓力。但是她親手殺死自己的老師這件事會給她的精神狀态造成怎樣的影響,連他也沒法預測,她能不能再以正确的心态去面對那些博弈和規則也是未知。
所以這件事他來負起責任,和京都咒高的輔助監督談話時也謹慎發言,避免落下口實牽連朝露透。也幸好咒術界不太重視普通人的證詞,上北祈那邊他就沒有做任何處理。為了做得更幹淨一點,他需要寄存在鐮倉那邊的東西。
跨過四百多公裡,朝露時翔在午夜抵達鐮倉的圓覺寺。寺廟現在已經不對外開放,他就把車停在距離最近的停車場裡,稍微放低車座,合上眼睛。
他又夢見了師父。
這次夢見的是那個月見節,八月十五,師父從京都城裡帶回一大盒造型精美的團子和别的點心,師母帶着女兒阿楓和他們這幫難得聚在一起的徒弟布置院子。從他記事以來,每年月見節大家就會歡聚一堂共度幾天時光,是每年除新年外最快樂的日子。師兄們會給他帶禮物,而師父也會在這幾天内難得放下嚴師的架子,一邊閑話家常一邊哈哈大笑。
晚宴結束後,大家散去各自回房間休息,可最後連師母和阿楓都去睡了,師父還站在院子裡看月亮。
托術式的福,他感受到師父的難過情緒,便留下來陪師父。但是他沒有用術式,師父也向他坦白了心中所想,而且是第一次提到遇到師母以前的家人。師父說了他那死于詛咒的父母,說了他因時局動蕩離散的幼妹和祖父母,還說了他千辛萬苦找到妹妹卻又再次弄丢了她,讓她獨自在血泊中痛苦地咽了氣。
“阿翔,死亡真的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我很怕死來着。但是,初那、小楓、你——阿翔,你們的存在,讓我敢直面死亡。我想保護你們,我最後的家人。”醉醺醺的師父摸着他的頭說,“但也正因如此,我覺得對不起你們。如果我可以因為解決了什麼厲害的詛咒死掉就好了,這樣的話在我死後你們就不用責怪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會來責怪你們。”
他對師父說:“師父,您盡量不要死,好不好?咒術師那麼危險的話就不幹了吧,反正您當工匠也很厲害。您不在了的話,我覺得怪可怕的。”
“哪裡可怕了?”
“哪裡都找不到師父,再也沒有人這樣摸我的頭叫我的名字,也沒有人會教我做咒具,還不夠可怕嗎?師母和阿楓肯定會比我更害怕。過那種生活……挺難過的。”
師父沉默了一陣,又說:“再難過也要向前看、向前走。好好吃喝、好好睡覺、好好用自己的雙手和腦子在這亂世中謀生。隻要活着,痛苦的事總會過去的。”
他皺緊眉頭:“太難了吧!感覺比學做「業火」的刀鞘還難!”
“但你連怎麼做刀鞘都學會了啊。你這麼聰明,難不倒你。”
當時十四歲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
笑着默默望了他一陣,師父輕聲說:“盡力去做吧,阿翔。你要像鳥一樣在天空中自由展翅,不要停在這裡的樹枝上。”
之後師父就把他趕回房間了,他想着這番對話輾轉反側地睡着了。子夜時分,他被強烈的恐懼和痛苦情緒驚醒,摸黑抓了一個枕邊的咒具就往外走。他記得天色漆黑,星月無光。
他在各個房間裡找到了六具屍體,是師母和師兄們。最後他才找到師父。師父筆直地站在廊下,臉色比月光更寒冷。走近一看,一道刀痕從左肩直至右腹,因為靠着柱子才沒有倒下。他伸手一碰,師父的軀幹便從刀痕那裡裂開了。那一瞬,他的腦子被一片雪白填滿。
忽然他聽見了阿楓的哭聲,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森寒的刀光便落向他扶着師父身體的雙手。
朝露時翔被掌心激烈的疼痛驚醒了。
最親切的聲音适時在耳邊回響:“我看你流汗,好像又做噩夢了,刺激一下你。”
“……你要死啊?”朝露時翔翻了個白眼。
“這叫體貼,你懂不懂?”
“滾。下次我用咒符體貼你試試。”
那道聲音哈哈大笑,笑得他耳朵都痛了。他受不了地拍拍腦袋,望向車窗外。
天光已亮,朝陽快要露頭了,現在已經是5月21日。但朝露時翔滿腦子仍然是那凄冷的月光,心生煩躁,撥下遮陽闆盡可能擋住光線。他垂下視線看着擋風玻璃下方細密的露珠,告訴自己:天亮了,他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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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寺院正式開放以後,他在一個和尚的指引下找到一件上鎖的禅室。
禅室還算大,但裡面隻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散發着詛咒氣息的武具。它是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有着和現在的軍用短刀差不多的長度,黑柄尾端有一個镂空圓環;分叉的刀刃形狀近似閃電,一長一短,銀色的刀镡和銀色的刀刃上有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迹,但不影響它的鋒利和強大。
這是從那個血夜開始,就為他所用,一直幫助他逢兇化吉的師父的得意之作——「天逆鉾」。這個咒具能強制解除一切發動中的術式,即使是五條家無往不利的「無下限咒術」也能破解,強度無理得不像是人造物。
時隔七年,他又要用它了。他希望這次是收拾殘局,是最後一次。
畢竟這和「業火」一樣,是來自他過去的獨一無二的凄涼遺産。
緩慢地彎下腰,朝露時翔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刀刃根部的凹槽。那裡是這個咒具的咒力核心,他在裡面做了标記,每次想要用就得用咒力激活它。
其實他現在已經用不好它。這具内在能量已經快耗盡的身軀已經不再靈活,也許揮動它就會讓他氣喘籲籲。不過這東西遲早也會交到朝露透手裡,她在刀類咒具的使用上和朝露黃泉一樣有天賦,一定不會辜負它的力量。
想到妻女,朝露時翔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暫時别追憶過去了,他現在可是“朝露時翔”啊。在他庇護的小鳥起飛前,他要保護好她栖身的樹枝。
朝露時翔拿起了咒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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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上午九點,一份來自京都咒高的輔助監督工作記錄呈遞到了五條尚彥眼前。
“記錄——
時間:2002年5月20日
地點:京都府,xx大學附屬小學。
詛咒形态:上級咒靈(等級和外形均不明确,暫估為二級無特定形态咒靈個體)、二級相當的白蟻咒靈(該詛咒為詛咒師操控的式神)、獲取肉身的咒物(咒物實為詛咒外洩的咒具碎片,詛咒外洩原因不明)
以上詛咒被多名非術師肉眼目擊,但因高專未能及時觀測且未派遣咒術師,導緻該小學陷入危急狀況。截至當晚六點三十分,現場共發現六具屍體,以下為名單——”
五條尚彥略過那六行字,繼續往後讀。
“經醫師解剖後發現,六人中無一人因為上級咒靈緻死。
六年級三班班主任藤原陽伸,先因上級咒靈侵蝕胸膛受重傷,後又因為長時間接觸咒物導緻被詛咒附身,死于斬斷上半身的刀傷。其他五人中,詛咒師小原義人因被利器多處刺傷、砍傷而死……
據現場情況及目擊證人所作證詞,藤原陽伸和詛咒師為特級咒具「業火」現保管人朝露透所殺害。将小原義人殺害後,朝露透在附近教室裡以擊殺方式祓除寄生藤原陽伸的詛咒,受害者不幸罹難。
朝露透是沒有正式咒術師資格但視為咒術師預備役進行管理的特殊人員。按規定,朝露透使用特級咒具「業火」前需經由咒術總監審批,三大家族需知情。根據《關于咒術師義務的條約》,判定朝露透應對詛咒威脅的處置方式無誤,也未違反保密義務和對非術師的保密義務,但是需追究其違反規定的行為。
禅院家意見:處以閉門思過之罰,為期一月。
加茂家意見:不予追究。”
“禅院老頭也太嚴格了吧?隻是沒有向他們說明情況而已啊。加茂吉人……還是竭盡全力在拉攏人心呢。”五條尚彥不是很意外地嘟囔道。
在同一間書房坐着的五條和孝看着報紙,頭也不擡地說:“未必是拉攏人心。這次事故不是牽扯到了加茂茂鬥嗎?加茂家拿不出反駁透那孩子的證據,又不讓加茂茂鬥露面,多半是有什麼秘密不想被抖出來。”
“……被你這麼一說,我有點想給加茂家找事了。哥,你說我簽‘同意禅院家意見,但需要進行聽證會讨論,建議由加茂家主持’怎麼樣?”五條尚彥躍躍欲試。
五條和孝呵呵一笑:“那就祝你好運吧。在你成功前,悟會先來給你找事的。茉莉昨天晚上已經告訴他了,他應該是在今天趕回來。”
五條尚彥的确被兄長的這番話威脅到了。他捂着額頭思考了一陣,拿起筆寫下自己的意見。
“一個月也太長了。一個星期差不多了吧。就當好好休息下吧。”他說,“還能看看加茂家什麼反應,一舉兩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