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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進母親的車裡的時候,朝露神樂仍因為朝露紗愛使用的那個稱呼有些不高興。
原本正猶豫着等下到了醫院自己是否在朝露透面前露面的朝露累注意到了女兒情緒不佳,立即将注意力轉移。在發車前她問出了原因,沉默半晌,選擇先開車,路上慢慢說。
“神樂,别說紗愛了,我也不能理解你。”等車駛出路況最複雜的一段路,朝露累才用自言自語那樣輕的聲音說道,“你的能力很出衆,行動上也一直服從上面的安排,朝露家從上到下沒有人不喜歡你。但是你又表現出支持朝露透的态度……朝露透,偏偏是那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敵視的朝露透。你這樣不就讓所有人都不滿意了嗎?你到底想幹什麼?”
“……有兩種理由啦。”
“嗯?”
“一個呢,我在繼承式上失敗了,對成功的人保持尊重是很正常的吧?在繼承式舉辦前,駿雄大人就告訴我,修習「籠中鳥」的女孩子在家族中的最高職位是家主的左右手,在家族中的地位僅次于家主和他們那些長老,也是很不錯的,我沒必要去和其他人競争。這意思,大概是當時有内定人選吧?”朝露神樂将手肘支在車窗邊,用半握的拳頭撐住靠過去的頭,望着後視鏡中被甩在她後面的無數車輛,“我有點不甘心啦,尤其是在我激醒「業火」之後,就拼盡全力去嘗試了一下。不過被狠狠擊敗了……不屬于我的東西果然不會落到我手上,隻能去當個配角嗎,當時是這樣想的,有點難過。小透成功的時候,我确實很嫉妒,但是那麼混亂的時候隻有她敢沖上去,我輸得心服口服。我絕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去诋毀小透,輸也要輸得有尊嚴呀。”
想不到女兒這麼豁達,朝露累有點意外地“欸”了一聲,卻冷不丁想起朝露神樂生父的臉。從朝露黃泉入學高專起,那人就特别喜歡找朝露黃泉打架,屢戰屢敗但是每次都不服輸,最後他竟變成了诋毀者的一員,這也直接導緻她和他分手。那人到死都沒有改掉他的臭毛病,幸好女兒不像他。
朝露神樂繼續說:“另一個有點難以啟齒呢。我隻是……想讓小透回家。如果我付出的關心足夠多,是不是能扭轉她對朝露家的偏見呢?能不能讓她意識到,就算朝露家其他人都排擠我們,我們幾個家人仍然能像黃泉阿姨還在的時候那樣一起生活呢?”
“……你在說什麼?”朝露累望着前方的信号燈,正巧變了顔色,但她竟然忘記松開刹車。後方傳來喇叭聲,才叫她回過神來,趕緊松開刹車踩下油門。
朝露神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發覺朝露累的異樣,自顧自地說:“母親,其實每次小透拒絕回家時,我都有點怕。以前她和姨父離開家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很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她和「業火」綁定這幾年,總是有理由不回家,什麼要和朋友一起玩呀,什麼在外面劍道場找到老師了呀,什麼學校有活動回村子不方便呀……每次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會出來。”
說完,她皺起眉捂了一下喉嚨,像是感到不舒服,用力揉了兩下。最後她清清嗓子,嘟囔道:“但是每次她待在家裡就不會有這種感覺。我害怕那種感覺,所以……一定要讓她回家才行。”
朝露累想停車了。但是眼前的公路很長,沒有路口能讓朝露累停下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她隻能繼續驅車向前。她漠然地發覺,自己内心湧上叫人作嘔的悲哀和惡意,這令她倍感窒息。
“不能讓朝露透留在朝露家。”冷冰冰的話語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朝露神樂偏過臉來看她,表情很是無奈:“母親——您還在介意那件事嗎?如今連受害者親屬都與小透達成和解,就應該讓那件事徹底被遺忘。這麼在意的話,您和小透的關系真的再也好不了了喲?”
和解?天真。朝露累漸漸在手上用力,把自己的情緒全部施加在方向盤上。朝露透與朝露家之間的仇怨是無法化解的,無休止的傷害和親人的死亡橫亘在中間,雙方永遠不可能當那件事沒有發生過——她的女兒簡直天真得可怕!
她想起了1995年8月末的那場暴雨。她剛下山就接到朝露駿雄的電話,立即掉頭回村子,卻正好在下瀑布的淺灘中撞見朝露透的施暴過程。二十三天前剛過五歲生日的瘦弱小女孩低頭望着腳邊一動不動的朝露重行,然後擡起小腳踹了一腳對方的頭,發現對方仍然不動,又連踹了好幾腳,每一腳都比上一腳用力,就像朝露重行有幾次所做的那樣。最後血泊的面積越來越大,腦漿也飛出,她實在看不過去,叫了朝露透的名字。朝露透立即停下動作,緩慢地朝她轉過臉來。視線相交那一瞬,她就被擊碎了。她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那張臉。
很奇怪,那一天的雨很大,大到雨刮器功率開到最大她也很難看清十米内的公路,但是那時即使隔着幾十米的距離、暴雨、血迹和泥水,她也将朝露透的表情和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她認為,如果那一□□露神樂不幸直面了朝露透,能看看那雙眼睛,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可是隻有她清醒地遇見了朝露透,隻有她看過朝露透的眼睛,所以隻有她知道。
——以前的朝露透已經被毀了,被詛咒師,被周圍人,被朝露透自己。現在的朝露透是被那把刀綁架回來的,等到她足夠強可以掙脫枷鎖的那一天,她會抛下與朝露家有關的一切存在離開,再也不會回來。強行挽留,隻會導緻悲劇重演。
于是朝露累再次斷言:“朝露透不會留在朝露家的。”
朝露神樂卻堅定地說:“小透會的。她是會感恩的好孩子。”
這一刻朝露累差點大叫起來了。像當年她對被她堵在墓地外的樹林中無路可逃的朝露透大喊大叫一樣。
“……算了,随便你吧。”但是朝露累沉默一會兒,又一次放棄溝通,“老樣子,我不幹預你的選擇,隻要别在反目成仇時跑到我面前哭就行。自己的選擇,自己負責。”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便響了。手機鈴聲是朝露累最喜歡的音樂家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柔美樂聲令她的神經條件反射地緊繃一瞬,接着又放松下來。
在她詢問前,朝露神樂已經打開手機蓋,詢問她:“是姨父的電話,要現在接嗎?”
“給我吧。”她正需要擺脫剛才話題對情緒的影響,便立即抓過手機接通,“是我。什麼事?我應該十分鐘後能到醫院。”
朝露時翔隻說了一句話。但是朝露累隻在意一個詞。
——黃泉的信。
她腦内一片茫茫的白。這導緻她反應遲滞,差點撞上前方減速的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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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透再次蘇醒的時候已經開始天黑。她一睜眼就看見了五條悟,那頭白發在燈光照射下像在發光,那光刺得她眼睛疼。
她不由想起昏迷前最後一刻瞥見的景象,原來不是幻覺。
這時候五條悟正好站起來調整輸液袋,她注意到他今天出門居然穿的是和服,一件沒見過的淡藍色不帶花紋的單衣和一件灰色的袴。他精壯的身材被這類衣服掩蓋得并不明顯,乍一看倒是有些瘦。
等調整好輸液袋,明亮的藍眼睛向下看向她。五條悟問:“有覺得哪裡痛嗎?”
朝露透便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她感覺身上還是一陣一陣地發冷,看來還沒退燒,另外就是……真的好痛。
“有。”斟酌了一秒,朝露透決定實話實說,“頭痛。右手也痛。”
不料五條悟笑了。“手痛?那就對了。”他幸災樂禍地說,“因為之前你掙脫針頭,右手背腫了。這幾天應該會影響使用哦。誰叫你那麼魯莽啊。”
說的是睡過去前發生的事吧?好像是有甩掉什麼東西,記不清了。朝露透哼了一聲,想舉起自己的右手瞧了一眼,這才感覺到手邊刀鞘的存在。「業火」原來也在她身邊。
這也不奇怪,它和她想要相互壓制,太刀這個載體是必須在她附近的。最遠不能超過——多少來着?朝露透記得她和五條悟實驗過,不過現在她懶得動腦,想不起來了。
“這裡是精神科的病房,醫生知道你的情況,給你找了這個幹淨的單人間。時翔先生一個小時前之前和朝露神樂以及你姨媽一起出去了,走前說蘭婆婆會帶晚飯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沒來。如果餓的話忍一下。”五條悟一邊坐回椅子上,一邊說起話來,少見地主動向她解釋現在的情況,“還有想知道的嗎?”
朝露透還沒仔細思考,問題就脫口而出了:“悟在這裡待多久了?”
“八個小時吧。怎麼了?”
“一直在這裡等我醒嗎?”
“……當然不是。你轉病房的時候我在這層樓轉了一圈,還去吃了飯。話說,醫院的套餐真的好難吃,難吃到讓人生氣的程度!但是食堂居然沒有咒靈!”
“欸?也許是因為醫院裡有更多事比難吃的套餐更讓人生氣吧。”稍加沉默,朝露透扯了一下嘴角,“現在都不回去沒關系嗎,大忙人?”
結果五條悟兩手一攤,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我說想休息一天,難道他們還敢不同意嗎?我家又沒有朝露駿雄那種敢對我指手畫腳的糟老頭。”
朝露透被他逗樂了,卻不小心引發了咳嗽。咳完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沒顧及到五條悟别過頭去,但他像個沒事人一樣穩坐在原位,繼續說道:“要喝水的話現在還不行。聽說你的杯子也是由蘭婆婆帶過來。”
“不用手帕”和“不用自己沒看見過清洗過程的生活用品”是朝露透的生存鐵則(自稱),五條悟雖然偶爾會吐槽她,但是每一次發生狀況都不會忘記這兩點。所以朝露透忍不住露出醒來後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阿透,我有問題想問你。”
病房裡隻安靜了一小會兒,朝露透就看見五條悟微微傾身,兩個手肘支在腿上,兩手舉起來在臉前五指相對,臉上神色是難得的嚴肅而謹慎。手的遮擋和額發投下的陰影讓俊秀的面龐幾乎沒能被燈光照亮,這使五條悟顯得十分深沉,如果朝露透和他不夠熟悉,多半會被他這副樣子吓一跳。
她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說。”
他發問時,以極其專注的目光望着她:“你之前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這個問題讓她有點意外。“不會吧?都被你撞見了,爸爸應該不會隐瞞我的病情才對啊。四宮醫生應該也和你說過了吧。”朝露透看着他回答以後,立即移開了視線。她覺得五條悟的眼睛帶來的壓迫感有點高,讓她的頭更痛了。
“我想聽你說,阿透。”五條悟堅持,“明明是很嚴重的病啊?但你從來沒和我提過。”
“因為不能提啊。我想作為正常人生活下去,和其他人提起自己身上有不正常的地方不是很奇怪嗎?大家會一邊覺得我可憐一邊嫌麻煩,就離我遠遠的吧。”
“哦,所以我是其他人?你覺得我會像那種随處可見的膽小蠢材一樣,和你絕交丢下你不管?”
五條悟的語氣變得不耐煩,朝露透也意識到他不高興了。但她并不想出言挽救,隻希望他能放過她,千萬别緊咬不放。不管怎樣都好,她不想聊這個話題。
“我沒這麼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在生病。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朝露透繼續瞧着病房其他地方,低聲說道。
五條悟維持着那個動作安靜下來。他一動不動,但是朝露透的确感覺到他開始煩躁了。不過他向來耐心差,這個階段隻是煩躁已經算格外寬容了。不出兩秒,五條悟開口追問:“疾病都是有病因的,你的病因呢?在我們認識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你知道的啊。整個朝露家都在想方設法地羞辱我……還有就是,媽媽死了。”朝露透說。她發覺病房裡沒有第三個人,也就是說沒有人能打斷五條悟,忍不住皺起眉頭。
“之前我在你的包裡發現了一封信。就是落款是伯母名字的那封。”五條悟步步緊逼,“現在信在時翔先生那裡。他說信多半是僞造的,讓我不要在意内容,但是我不放心,閑逛的時候問了叔叔。”
朝露透立即移動視線去找自己的包,結果再次對上五條悟的眼睛。
——像她最喜歡的夏日晴空一樣美麗的藍眼睛。和天空一樣高邈、和天空一樣讓她無法感知任何情緒的眼睛。但是她這一次隻感到不安。
她第一次十分強烈地意識到,正在注視她的是「六眼」,這世上與咒力有關的一切存在在它的視角中仿佛公開透明的「六眼」。
五條悟在對視時停頓了一下,然後聲色平淡地說:“他本來不願意告訴我的,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說服他。他說伯母去世前你被詛咒師綁架過,伯母救出你的地方在日光市的一家酒店,好像就在鬼怒川沿岸。很巧啊,和信背後寫的字沾上邊了。”
朝露透的瞳孔縮緊了。
“……别說了。”
“害你生病的事,是在那裡發生的嗎?特别可怕嗎?可怕到讓你想求誰殺掉你?”
“五條悟!你能不能——”
“冷靜一點,聽我說,阿透!”五條悟放下一隻手,再用力抓住朝露透的右手,傳達他的強硬态度,“疾病方面的事我不清楚,但是用咒術師的視角來看,其實,你的症狀很像被詛咒了啊。你沒準,是背負着一個很難纏也很隐蔽的詛咒堅持到現在哦?”
這種事她自己就知道啊。朝露透雖然還看着他,但是眼前已經浮現出大量的虛幻的血液,完全看不清他的臉。她的腦袋裡隻剩下嘈雜而凄慘的呼救。
身為災難的導火索和幸存者,她不被死者詛咒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啊。
她能擺脫這個詛咒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她聽見五條悟說:“既然是詛咒,那就一定可以被祓除。阿透,我會幫忙的。有我在,肯定能把詛咒解決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