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地與五條悟交談了很久,朝露透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疲勞度都達到了承受的臨界點,但為了不挨餓還是堅持吃過晚飯才昏睡。
這一次她的睡眠質量仍然不高,她感覺自己沒睡多久就醒了。清醒後她聽見了說話聲,便沒有立即睜眼。
一女一男的聲音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她聽出來是朝露累和朝露時翔。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想說了,這個術式的負面影響是可以控制的。像她五歲那年,狀态還算好,最嚴重的幾天也隻是低燒。”
“從早到晚被朝露駿雄和你用「籠中鳥」綁着,不讓她的咒力流動向腦子裡,狀态能不好嗎?”
“……”
“而且據我所知,她發低燒正好是在她臉上被砍了一刀,為了方便做手術不得不解除咒術以後。嗯,那可真是太成功了。”
周圍安靜了幾秒,女聲輕輕歎了口氣。她又說:“上次我在高專看過那道疤。竟然還在啊。”
男聲低沉地回應道:“那時候傷到了骨頭,留疤是肯定的。不過那家診所的醫生水平不錯,再加上她年紀小,原本是可以嘗試一些辦法把疤抹掉。但是透她不願意。”
“怎麼會?”
“那道疤對她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她和四宮醫生提起過,如果沒有受傷的話,她應該會一直對你心存幻想吧。”
朝露透想了想,裝作自己剛剛醒來,咕哝一聲:“水……”
分坐在床兩邊的朝露累和朝露時翔立即停止了交談。
朝露累替朝露透搖起床頭,朝露時翔先打開床頭燈再給朝露透遞來水,并順手摸了一下她的背。
“出了好多汗啊。蘭女士帶來了你的毛巾和換洗衣服,剛好有女士在,要不要擦一下?”朝露時翔問。
朝露透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再輸液了,便伸縮了一下十指,發覺自己最好還是用左手發力後才抓過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喝水時她瞧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朝露累,默默點點頭。
“好吧。那我去準備熱水。”朝露累沒有異議,轉身走向靠窗的沙發。
朝露透的視線追着她的背影落到沙發上,這才發現那裡還躺着一個朝露神樂。朝露神樂姿态放松地橫躺,頭枕着自己的咒具包,身體随着呼吸輕微地起伏,看起來睡得很香。
有那麼一瞬間,朝露透幻視了多年前的一個場景——同樣的單人病房,同樣的生病的自己,同樣的三個陪護在病床邊的人,唯一的區别是這間病房裡多了一把「業火」。好像這還是第一次,在媽媽死後他們四個人和諧共處一室,朝露透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等朝露黃泉拿起沙發邊的水盆走進衛生間,朝露透才小聲問朝露時翔:“她們怎麼會在這裡?”
朝露時翔輕描淡寫地解釋:“之前她們想來家裡探望一下你,爸爸告訴她們因為你燒得太厲害我就把你送到了醫院,沒想到她們跟過來了。這裡是你常來的醫院,就算有人說給朝露家聽了也沒問題。”
好吧,意思就是朝露家不會知道她在禁閉期間自由行動也就不會上綱上線找她麻煩了?真是個好消息。可是朝露透并不開心。
她猶豫了一下,再次提問:“媽媽的信,她們都看過了嗎?”
她注意到朝露時翔的視線産生了些許偏移,不過又很快回到她臉上。
“那不是媽媽的信。”他平靜而笃定地說,“我和朝露累都看過了,字迹和一些措辭的确很像媽媽,但是我們都覺得那不是媽媽親手寫的。那封信一定是壞人寫出來騙你的。可以告訴爸爸嗎,你是怎麼收到那封信的?”
假的?朝露透不自覺地抓緊被子,一邊回憶信的内容一邊争辯:“不,我覺得那就是媽媽的信。信上說媽媽第一次給我寫信,以前我的确沒有收到過信啊?”
“那隻是壞人碰巧說中了而已。想一想,你出生以後電話已經非常普及了,你有見過媽媽用書信和其他人聯系嗎?”
“可是……上面還寫了我當時的狀況,還提到了蘭婆婆!壞人怎麼會知道——”
“小透,你忘了詛咒師們有多狡猾了嗎?那些壞人總是能得到你的最新消息,你不是總覺得很困擾嗎?打聽到你生病的事和知道蘭女士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應該不難才對。”
“可是——可是——”朝露透努力回憶着,試圖繼續反駁,但是頭痛讓她沒辦法想起更多信的細節了,隻好說,“爸爸,我的直覺一定沒有錯!那一定是媽媽寫給我的信!把信拿給我可以嗎?我……”
“在說那封假信嗎?我已經燒掉了。”
抱着一盆熱水走回來的朝露累隻用兩句話就讓朝露透噤了聲。
等到朝露累走到床邊而朝露時翔打算起身回避時,朝露透才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瞪着朝露累,不可置信地擡高音量:“燒了?”
“對。燒了。已經沒有了。”朝露累的态度從容得好像不覺得自己有錯,“我是你媽媽的姐姐,我看着她出生和長大,她的書寫習慣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個啊,絕對不是她的信。既然是假的東西,留着有什麼用?剛好在抽煙,就順便把它燒了。把它忘掉吧。”
朝露透聽到腦子裡“嗡”地響了一聲。
“你有什麼資格做這種事?那是我的東西!隻有我能處置它!連爸爸都不敢動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憑什麼——”朝露透吼道,立即彈跳起來。這下她比朝露累高了好大一截,可以俯視朝露累了。
朝露透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過此時滋長在自己身體裡的這種憤怒了——失望與意料之中這兩種矛盾念頭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情感,讓胸口和頭非常難受,連帶着右眉上那道将伴随她一生的疤痕都開始隐隐作痛。她因而想起疤痕的來曆。
她原本是可以完全躲開刀的。但是前一天夜裡朝露累把她綁起來後就再也沒出現過,術式也沒有在約定的時間自動解除,所以她隻能被那些人拉去道場,傻站着等朝露晴祝來砍。
朝露累從沒有對此道歉。關于那次受傷,朝露累唯一的發言竟然是“晴君應該隻是想吓吓你,是你自己躲開的時候撞上刀了吧”——她說是她的錯!她怎麼能那樣說?她憑什麼那樣說!
瞪着那雙能勾起無數回憶的青色眼睛,朝露透幾乎快氣暈了。
但朝露累仍然滿臉冷漠,說了更令人生氣的話:“憑什麼?憑我的術式能對付你,但是你不能拿我怎麼樣。”說完,她甚至還輕輕笑了下,看起來有些戲谑的意味,“就算那是真的信好了,也該燒掉。你應該還記得,我們朝露家是怎麼處理她的遺物的。詛咒存在過的痕迹,是不能留在世上的。”
朝露透僵住了。她的大腦突然再不能思考。她怔怔地看着朝露累,看着那雙和朝露黃泉相似的眼睛,慢慢攥緊了拳頭。好像有人想拉她,被她甩開了。
“朝露黃泉不是詛咒。”她聽到自己帶着哭腔的顫抖嗓音軟弱無力地申辯,“媽媽不是詛咒。”
她看見朝露累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從裡面投出的冰冷眼神熟悉到讓她感到退縮。
在那痛苦的半年中,她伸出去的手一次又一次被這樣的眼神逼退,讓她一遍又一遍地認識到一個事實——在這世上是不存在救星的。
“我最後說一遍,朝露透。”朝露累冷酷地宣告,“你收到的信是假的,不要沉浸在幻想中了。朝露黃泉是最優秀的咒術師,保護他人的責任是她最重視的東西,不是你。她不會為了你活下去,隻會為了消滅詛咒去死。我的妹妹就是這樣的人,她和我們的父親、你的爺爺是一樣的人。她一點也不愛你。”
朝露透睜大的眼睛裡瞳孔緊縮,嘴唇抖得說不出一句話。她慢慢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朝露累的胸口。她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滿臉淚水。
有一瞬間,她特别想剖開眼前的胸膛看一眼,裡面是否長着人類的心髒。她因而想起七年來她一直回避的一個問題,她因此忽然明白為什麼她擺脫不了那段過去——因為恐懼。她害怕很多事,其中一件就和身邊的兩位大人以及逝世的母親有關。
強烈的怨恨從心髒溢出,倒灌進喉嚨,随時都可能漫出嘴巴。朝露透竭力感知着朝露累的情緒,然後絕望地發現她的術式仍然失靈。
那個問題她也仍然害怕得說不出口。
這時,疑似終于忍受不了朝露透持續不穩定的精神狀态,「業火」的咒靈也來火上澆油:“真是煩人啊。幹脆解除你給我下的禁令,我解決掉這女人。”
禁令?那是——朝露透立即就想起來了。「業火」說的,應該是在繼承式上,她對它說的“不能傷害我的家人”,當時她将朝露累也列入了不可被傷害的對象中。她還想起,當時她會那樣說,是因為她感覺到,「業火」是真的想殺死朝露累。
她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探究原因。她從未忘記「業火」是存在千年的特級怨靈,在信賴它的力量的同時仍有些提防,誰知道和它交流太多所思所想的話會不會受到怨念的影響呢?
“隻要是你生存之路上的阻礙,隻要是傷害你的人,請你相信,我全都可以消滅。”「業火」循循善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