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小春日和溫泉度假村
歡迎光臨?是在……歡迎她嗎?
這次的直覺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朝露透瞬間就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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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因破損而沒有顯示)
朝露透從沒想過,世上存在這樣可怕的廣告詞。每一行字,都讓她感到心驚膽戰。
她在此時此刻總算有了,自己已經回到噩夢開始的地方的實感了。
朝露透用力閉上眼,用力将頭低下去,可卻讓刀柄将額頭硌得很疼。她感覺到頸後和背上都開始流汗了。
果然還是,算了吧。
什麼解決詛咒?什麼積極行動?這種事根本就不适合她!早知道她就堅決不接受五條悟的安排了,甚至那天就不應該去學校取東西……說不定那樣,她就不會發病,也就不會被逼着去面對過去。
這些痛苦的事,明明可以放在一邊不管。四宮醫生說過,隻要繼續接受治療,總有一天是能忘記這些事的。
忘記就好了。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所以,所以……
現在還不遲。隻要逃走就行了,從這裡逃走。快逃走,不要去那家酒店。再不逃就要完蛋了,會不斷地聽到那些聲音,會被徹底摧毀的!
現在,立刻——
“她暈車了,不用在意。”
身邊傳來五條悟清爽的聲音。
“她大概得吐一會兒。車子在隧道口停着有點危險吧?所以能請平野小姐去前面的樹下面等一下我們嗎?”
“沒關系,我可以幫忙哦。她看起來好難受……”
“欸……平野小姐還挺熱心的嘛。但是不需要,我們自己就可以解決。”
五條悟聽起來需要支援,但是朝露透顧不上他了。
因為車立即就停下了。朝露透一邊動作利落地逃出車,一邊在迎頭澆下的雨水中重複做了幾次深呼吸,戰戰兢兢、腳步虛浮地向隧道跑去。
跑過廣告牌的時候,她一眼也不敢看它,但是從那一側吹來的風拂過她的臉頰,雨聲也忽然間變大了,簌簌的聲響仿佛有人在她耳畔低語。
——喂,小朋友。繼續逃下去真的好嗎?
朝露透吓了一跳,分不清這是真實出現的聲音還是她回憶中的聲音,渾身僵硬地停下腳步。
她現在思緒混亂極了:不能逃嗎?如果回過頭去,一定會看到那張一半像人一半像咒靈的臉,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還是……
不從那隻怪物身邊逃跑的話,會死的。她不想死。
可是,她逃跑了的話,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比如說,平野小姐的姐姐,可能還在那裡面啊。
眼下,在同一個地方,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再一次碼上天秤,放在她眼前。
※
五條悟很快也下車了。他沒有開「無下限」,雨水很快就打濕了他的頭發和新換的黑色連帽衛衣。經過一番推脫,平野驅車離開去前面等他們,但是不由分說地讓五條悟去後備箱拿一把塑料傘。
他拿着傘走到了傻站在公路中央的朝露透。他忍不住腹诽幸好這段路因為怪談的存在幾乎沒車,否則他們可能會惹出車毀人亡的麻煩。
“你先緩一下。我們不差這點時間。”繞到朝露透正面,不等朝露透說些什麼,五條悟先開口了,并且沿着唇縫強行塞了一顆水果糖給她,“今天隻是去外圍探一下路,不是立馬就進去。别這麼緊張。”
然後他在用傘和用「無下限」之間猶豫了一秒,還是一抖手将傘撐開,向朝露透那側傾斜了一點。
朝露透卻用雙手捂住臉,哀歎了一聲。
“悟,我不想去了。”朝露透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為什麼?都走到這裡了。”盡管這話完全在五條悟意料之中,但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又發燒了?”
他伸手去按她額頭。她沒有抵抗,甚至放下手,方便他更貼緊額頭。
“沒有啊。”五條悟立即擰緊眉頭。
“嗯,沒發燒。我隻是覺得……還是算了吧。”朝露透低聲說。
五條悟愣了一下,接着就有些生氣了。
“在說什麼夢話啊?怎麼可能算了!”
“悟,謝謝你這麼關心我的事。但是,沒必要。”
“喂,阿透!”
“我很累,沒力氣繼續走了。算了吧,不要管我了。”
五條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說點順耳的話。可他不願意說那種拐彎抹角的廢話,因為這次行程很重要,必須一鼓作氣,絕對不能慣着朝露透。
“你在說什麼啊,阿透!沒力氣的話我可以背你,不想戰鬥的話就躲我後面,又不是沒做過!而且還有那團破火不是嗎?遇到危險也可以叫它幫你啊!”五條悟認真地瞪着朝露透,“你隻是想像弱者一樣逃避而已,别找借口!”
朝露透噘了噘嘴,露出熟悉的表情。
“又要哭了嗎?我說錯了嗎?”五條悟更生氣了,“朝露透,知道我為什麼老說你弱嗎?是在說你的精神啊!明明很有才能,但是你又經常向其他人服軟低頭,完全就是一個弱者的姿态。你明明是可以打赢他們的啊?不管是人類還是咒靈,隻要你不想跑,你哪一次打輸過?你明明有機會和我一起——”
“你别說了!你懂什麼?”朝露透居然大叫起來打斷他,“别再說什麼強和弱了!我以前一直被媽媽的同事誇很厲害,不愧是特級的女兒,這算強嗎?但是那又怎麼樣?一個普通人、一個弱者用加了藥的手帕就可以輕松放倒我!比我更強的詛咒師綁架了我,我不管試多少次都沒辦法逃出那個地方!一次又一次被拖回去!爺爺在我面前被殺死也反抗不了!說什麼不要逃避,你來試試看啊?!别再說風涼話了!”
這還是朝露透第一次沖他大喊大叫地宣洩情緒。五條悟睜大眼睛看着聲淚俱下的她。
“從小就被精英咒術師保護得很好的五條少爺,你的指甲有被一塊一塊取下來過嗎?你的腳趾有被切掉過嗎?你受傷的時候有沒有人敢用澆花的水管給你噴水?還有很多事,我不想說了——成為強者究竟有什麼好的?就是因為體質強、天賦強,我才一直死不掉,一直忍受着那些事情。我真的……”
朝露透現在雖然還能大聲說話,但是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在向下滑,就像腿腳已經支撐不住她了。
“我真的很怕痛。死掉還是活着都沒關系,隻要不痛就可以了。媽媽他們明明知道啊,都知道啊。但是他們沒有來救我。我沒有怨恨他們,但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來,才有那麼多無辜的人因為我死掉——我想救他們,但我做不到,我連我自己都救不了——”
好像說不下去了。朝露透用力咬了咬嘴唇,停了下來。兩人隔着雨幕,沉默地對視了很久。
※
五條悟在心裡發出一聲感歎:看吧,我果然是這世上最了解朝露透的人。
五條悟認真且慎重地打量着朝露透。她現在的咒力在他看來幾乎是初學者狀态,細碎地分布在體内回路的各個角落沒有連貫性,看起來像快被撕碎了一樣。而以她的心髒為中心,力量強到足以穿皮刺骨的詛咒仍然是最吸睛的存在,但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朝露透有了極端劇烈的情緒波動,他終于獲取到了她身上全部的咒力信息。
——從大腦到腹部,從體表到皮下,從肉|身到靈魂。她背負的詛咒以及詛咒咒力的性質,他全部一覽無餘。
但五條悟沒有輕率地開口。盡管從了解朝露透的病情那一刻開始,他就期待着眼下這一幕的到來。他需要好好想一下。
不單是因為春天時察覺到的心意,還因為他自己。
對一般人來說,這番扒開傷口的傾訴足以使他們同情心泛濫,一時激動從而喊出“我能理解你”,或者對這深刻的創傷感到棘手,選擇視而不見抽身離去。而早就清楚認知到自己非同一般的、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五條悟,第一反應其實是茫然。
他不明白,為什麼被弱者放倒、無法逃離眼下強者的控制、無法拯救即将死去的人等等這些事會讓朝露透感到崩潰。在他看來,那些隻是一時的恥辱才對。強者都是知恥而後勇的存在,變得更強後挨個清算不就行了?
他不理解,為什麼朝露透不想成為強者,但又無法容忍她自己變成弱者。他猜測是因為她在普通人的世界中待得太久了,有些忘了她自己的立場。她不可能不作為咒術師活着,而咒術師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脫,以免在人間的紛擾和人心的不可測中牽扯過多從而做錯選擇。
但是五條悟又一次覺得——沒錯,他并不是第一次這樣想——他的觀點不一定正确,而朝露透的不一定錯誤。因為他們之間看待問題的角度永遠存在一個差異,那就是他無時無刻地在觀測世上一切存在的表征,他更在意結果;朝露透則無時無刻地在感知人心由内向外産生的情緒,她更在乎源頭。
就連現在也一樣,雖然她并沒有向他提問,但他隐約感覺到她的每一句聽起來像是自暴自棄的話其實都在尋求一個答案。他猜不透她想要什麼答案,但是她無論如何都想聽他說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給出他自己想的回答。
——如果他選擇說出口,他就會被她拉入難以與他相容的泱泱人世,屆時花朵不再像遠觀時一樣對他無害,他必然會承擔代價。
——或者他沉默不語,繼續看着她以人之身遭受狂風驟雨的摧殘,他也必然會為之付出代價。
洞察萬物的「六眼」也無法看穿遙遠的兩種未來中埋藏的因果。五條悟閉上眼,索□□給心來做出選擇。
片刻後,他做出了選擇。
※
朝露透被雨水拍打得幾乎快睜不開眼,也受不了長久的沉默,不得不簡單做了個總結:“我不是強者,我不想去面對痛苦的事。抱歉悟,身為朋友卻拖了後腿。你要是也不想繼續和我交朋友的話……”
“啊啊,真是的。你還要哭多久啊?”然而五條悟面無表情又理直氣壯地打斷她,然後猝不及防地伸出舉傘的那隻手,推着朝露透的後腦勺把她的臉壓在肩前。他還仗着手臂長,用手肘和上臂壓住她的肩膀。
朝露透僵住了,一時間動彈不得。臉龐埋在濕漉漉的衣服和雨水的潮氣裡,卻比露在幹燥的環境裡和雨水中更能讓她呼吸順暢。
另一條手臂環住她的腰時,她還聽見了此起彼伏的、有點急促的心跳聲。
“說實在的,我确實不懂阿透你的心情。對于你經曆過的事,我也隻會覺得好像的确很痛,你還真是過得很辛苦啊。如果你想聽我安慰你的話,那就對不起了,完全沒有。”五條悟的聲音在耳畔輕輕回響。
朝露透感到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五條悟繼續說:“我想說的是,那種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因為現在的你已經很熟悉咒術師的戰鬥方式了。雖然按我的标準你還算不上強者,但也絕對不是弱者。有人想擺布操縱你的時候,你不是都嘗試過反抗嗎?而且你一直都可以選擇你覺得會開心的生活吧?比如上學和出門玩之類的。還有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怨靈暴走的時候,是你一個人把它壓制住的。都做到這個程度了,怎麼還會害怕趁你年紀小來欺負你的壞人啊?怎麼看現在的你都能一拳把他們頭打爆吧?”
然後五條悟松開握傘的手指,拍了拍她的頭。
“一拳打不過,就叫那團破火出來。它也解決不了,就找我嘛。有我在,不用怕。”
朝露透的心猛地向下墜落——
摔進一片正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的柔軟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