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個啊——我們每年都會拜托她家鄰居說明她的情況,然後上個月小透被垃圾欺負的那天,我們去和她家還有半年滿五歲的兒子聊了下天……”
朝露時翔猛地扭頭望向被恐懼情緒吞噬的蹲在牆角的女人。
“平野菊乃?”他記得是這個名字。
※
【搖晃的小春日和主樓,沒有光的四樓七号房】
打破牆的那一刻,“叽叽叽”的怪聲就消失了。五條悟盯着眼前被咒力填滿的光線明亮的房間,皺起眉頭。
這樣龐大的咒力量,絕對是用咒力模拟光線的咒靈,不過看起來怎麼和加茂身上留下的不太一樣呢?當然,也不像朝露透的咒力,他之前的感覺果然是錯覺嗎……想着想着,他就捏住下巴。
另外,因為脆弱的危樓承受不住他随手一擊開始搖擺,像要二次坍塌,他便憑借咒力操作浮空擺脫影響。當然,他也沒忘把蹲在地上的朝露透也拉過來。
“怎麼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眼前,隻粗略掃過一眼身後,忍不住抱怨一句,然後切入正題,“你研究下學生證,我們去隔壁看看。”
但熟悉的咒力和身影在他咫尺之外停止了移動。他的咒力劃出的無限空間在兩隻手之間泛起漣漪般的波動,就像本能地在排斥對方接近。
五條悟這才注意到不對勁。他定睛一看,發現這個低着頭的“朝露透”隻是一張咒力模拟出的表皮,而皮下的東西,可不是什麼善茬。看咒力量,有點像一級咒靈的水平。
“你是什麼東西?”五條悟疑惑地轉過身正視着它,直接問道。
因為隔着一層“皮”,五條悟隻看得出構成對方真正身體的咒力十分複雜且多樣,仿佛吸收了不同人的情緒和咒力卻沒有轉化出标志着自己的咒力就直接誕生了。
太扯了,蠅頭這種低級咒靈都有自己的咒力,這東西居然沒有?太奇怪了。
那東西聽到他的話,慢慢擡起頭。他頓時明白這隻咒靈為什麼要低着頭了,因為它并沒有模仿出臉部鼻梁兩側的部分,本應該有眼睛的地方由兩團黑色的煙霧頂替,煙霧團還大得離奇。五條悟覺得這張臉有點像外星人,不吓人,但是好醜。
“你完蛋了。”五條悟憐憫地說,“你把阿透的臉搞成這樣,阿透會宰了你的。對了,阿透去哪裡了?”
話音一落,他眼前便炸開一片暗沉的紅色,讓他瞬間聯想到了許多壞掉的紅色果肉。在接下來流逝的五秒鐘裡,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紅色籠罩和遮蔽。
不過沒有一絲一毫的紅色碰到了五條悟。因為敵對者的咒力一旦被空間拒絕,就不可能突破。
雙方僵持了幾秒鐘後,五條悟得出了結論。“還真是假想怨靈啊。隻要出現就能把選定目标拖進領域裡,完全沒法反抗。你拖人進領域的方法很多吧?這方面來說還挺厲害的啦。”五條悟點評道,“嗯,不過,你沒有像樣的戰術嗎?隻能用咒力模拟受害者記憶中的某種特殊顔色撲過來嗎?那——你也太弱了吧!”
拖長音節的那一瞬,五條悟就單手朝斜上方擲出一團藍光。包圍他的色彩迅速沿順時針方向扭動旋轉起來,然後湮滅在耀眼的湛藍中。
“「術式順轉·蒼」!”
※
【不明的時間,不明的地點】
回過神來的時候,朝露透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間不熟悉的房間。房間門窗緊閉,窗簾也拉得很嚴實,隻讓房間正中央的幾排蠟燭照明。房間裡的家具很普通,但是床被推到牆邊立起來,挪出來的空地擺了一種關大型犬的籠子,蠟燭就是立在籠子上的。
她到底是怎麼過來的,這個并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是幻覺吧。
朝露透茫然地環視一圈,在看見身後門口遠遠站着的身影時,全身都僵硬了。
锃亮的黑皮鞋,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套裝,兩手戴着黑手套,強壯的人類身軀,脖子上的頭一半長得像人一半長得像咒靈。那家夥舉起左手,像在打招呼,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上握着什麼閃爍邪惡光芒的東西。
朝露透拼命地想要叫出聲來,想拔刀應對,但是不管她再怎麼用力,都發不出聲音來,也無法挪動一根手指頭去碰刀柄。
她無計可施,隻能睜大眼睛渾身發抖地看着那家夥慢慢向她走近。
“啊,小朋友,你真是太可怕了。你的心怎麼能這麼堅韌?你的咒力怎麼還這麼穩定?你簡直就不像一個人。傷腦筋了,你這個樣子……不就更讓我想摧毀你了嗎?”
那家夥明明沒有張嘴,卻發出了聲音。那聲音像液體一樣在她體内黏膩地滑動。從大腦神經元到毛細血管,好像全都被那家夥惡心又恐怖的聲線爬過了。
“聽好了哦,小朋友,人類這種存在總是喜歡誇贊一些高尚的精神品質,并讓大家都去學習,但往往喊出這些口号的人類是做不到的,因為隻要刺中他們身上的阿克琉斯之踵,他們就會醜态畢露、舍棄一切偉大和高尚。來吧,我們再來試試這個……”
話音未落,那家夥的身影慢慢變成了一個很小的散發黑氣的不規則物體。光是盯着那些黑氣,她就能想到它的氣味有多惡臭血腥。
物體一分為二,再分為三。它每分裂一次,朝露透的喉管和内髒就會出現劇烈的撕裂痛和絞痛,離她很近的籠子開始猛烈搖晃,狹窄的一方世界充滿流淌的鮮血和混雜着“咕嘟咕嘟”水聲的慘叫……
朝露透也發出了痛苦難耐的哀鳴。她受夠了這裡的折磨,用最快的速度撞開那些物體和礙事的門,沖向屋外。
她來到了一條熟悉的走廊上。與此同時,腳下搖晃起來,似乎是這棟大樓在震動。很快就有人出現了。從走廊另一頭跑來黑壓壓的人群,朝露透看不見他們的臉,隻感覺到他們的恐懼和痛苦像怒号着的河水般沖了過來。
她的恐懼、她的痛苦在他們的情緒面前不值一提。她被震住了,再次動彈不得,
救命——踩着驚懼的腳步,人們撕心裂肺地叫喊。
地面在黑暗中不斷開裂、破碎,像是要直到确保所有人都會掉進地獄深處才願意停下。人影接二連三地倒下了。
誰能救救我!我不要死——是誰雙手抱着頭,用變調的聲音說着這種話?
但是朝露透知道,不會有人來的。
不會有人來,也不會有人走。
最後隻剩下各種各樣的詛咒,在凄慘的屍體周圍徘徊,守護這處地獄的入口,踐踏着在這裡等待被拯救的亡魂……
朝露透感覺自己已經冷得像個死人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像死人那樣直接閉上眼躺下等着既定的結局,但她始終筆直地站着,始終睜大雙眼。
因此,她又看到了那顆柘榴色的眼球。她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瞳孔中孩子的臉龐上,即使不借助術式,光看那些傷口也能對對方的痛苦感同身受。
……不,不是對方。
朝露透的視線照一個微小的角度挪動,定格在孩子的口鼻上。
——是四歲的她。
——是小春日和災難的源頭之一。
※
想法浮現心頭的那一刻,眼球突然開阖了一下眼睑,朝露透也跟着心神一震。她的手指下意識一松,沉重的刀具落地,還砸了一下她的腳踝。
“……啊。”好痛。
朝露透徹底清醒了。
不隻腳踝痛,臉也痛,還有耳朵和脖子……好像痛的地方在流血吧?身上冷應該和失血有關。頭又暈又痛,呼吸也有點困難,好像情況有點麻煩。
在她耳邊,溫柔的聲音再度響起:“他們好可憐。走吧,去救他們吧。去另一個世界吧。去吧,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朝露透沒搭理它,勉強眨了一下淚光漣漣的眼睛,發現自己仍處于密不透風的黑暗中,而這黑暗透着極其強烈的詛咒氣息。
她勉力維持理智,試圖找到五條悟。
然而别說五條悟了,就連加茂術師的屍體她都沒有找到。
就她一個人被偷襲了?
“快去救人啊你是來救人的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死吧!去死吧!”
原本溫柔的聲音開始咆哮,深深刺激着朝露透脆弱的耳膜。她緊緊閉上雙眼,竟然有點懷念之前被五條悟踢廢的那扇門。
“好了,你閉嘴,半加木①。”她這樣回應咒靈,“去另一個世界才不是讓人去死呢。我來教你怎麼去,給我看好了。”
她已經了解了。幽怨的絮語,纏上人類身體的咒力,擁有隔絕他者改變環境的領域,逼真的幻覺,堪比噪音的聲音……種種迹象表明,她身邊出現了一隻假想怨靈!
這次的這隻應該是靠提取受害者記憶進行幻境編織。是有點麻煩,要對付它的話得要多強的意志力才行啊?
朝露透一邊輕輕搖頭,一邊将十指一對一對地纏在一起、碰在一起,伸向面前的黑暗。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發抖,否則她根本沒法結印。
她現在揮不動拳頭,也不能在這時候測試「業斬」到底能不能用,唯一的選擇是她的生得術式「衆生心咒法」。
她清楚在大腦超負荷的時候使用術式會有什麼後果,但如果什麼都不做一定會死。
“「淨法」……「滅相」……”
得益于這兩年的訓練,即便疼痛讓她的專注力大幅降低,但是咒力還在她的掌控中。灰白色開始與視野中的色彩對抗,這一過程是第一次漫長到讓人稍感絕望。她感到有血從鼻孔中流出來了,眼角和耳朵也有點痛,可能充血了。
但她沒去在意,立即完成全部的咒語吟唱。
“「蛛網」。”
※
然而咒力像蛛網般蔓延的時候,朝露透感覺頭部痛得像正有炸彈在裡面爆炸并且還有刀子在裡面進進出出,頓時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意識也差點斷片。
好在她來回咬自己的嘴唇、牙齒和舌頭,勉強維系住最後的理智,沒有松開雙手。
後來,她的術式究竟有沒有正常施展到最後一刻,她究竟有沒有幹掉咒靈,朝露透其實不太清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隻意識到一件事:她周圍有好多血,血代替了讓她痛苦的情緒和咒力。
當然,被血包圍,也是很痛的。尤其是眼睛,痛得她想要挖出來。其次是脖子,怎麼會這麼痛……
忽然,疼痛沒那麼劇烈的耳朵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就在面前,就在頭頂,傳來不知為什麼讓她覺得很懷念的聲音。
“……阿透?馬上停下來,阿透!已經可以了!那隻假想怨靈已經重傷逃跑了,你已經安全了,别再用術式了!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腦子會廢掉的!阿透!”
這聲音她聽過。就連這聲音的來源向她傳達的情緒,她也不陌生。
“阿透!喂,朝露透!聽我說話啊!你這術式真是麻煩死了,我根本動不了你的頭,所以你自己停下來!别擔心,之後交給我,我們追上去把它……”
對方說話時,一隻手抓着她的肩膀,還有一隻手沒有輕重地拍着她的臉。
“……悟。”
朝露透簡直要哭出聲來,慢慢擡高手,準确無誤地觸碰了面前五條悟的臉。五條悟的聲音立即消失了。
她低聲說:“别怕。不會讓你一個人回去的。别怕。”
他的情緒是唯一還存在的,太多太複雜,完全是在加深她的痛苦。饒了她吧。
“我現在,感覺不到我在用術式。但是,我有點撐不住了,應該會睡一會兒。所以等一下,術式會自己停的。沒關系,沒關系啦……”
說完這番話後,朝露透用力吐出在嘴裡慢慢外流的血,頓時覺得舒服了很多。
此時深邃而甯靜的黑暗将她徹底包圍,但很不可思議的是,她完全不覺得不安或者恐懼。因為黑暗的觸感十分輕柔舒适,像是午間小憩時扔到身上的一件外套,又像是擁抱過她的溫柔臂彎。
身體内外好像都漸漸地不再疼痛。她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血腥味外,還多了一點很淡的雨水的潮氣。
她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之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