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她不明白有錢的人想活得久一些就罷了,為什麼那些過得苦沒錢的人也要卯足勁了去活着呢?
此刻她才明白,人隻要活在世上,那便有求生的本能。
折枝眼裡立刻蓄滿淚水,朝着崔彥林的方向連聲磕頭道謝。
“感謝公子大恩!折枝此生永不忘公子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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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然後那個折枝和秦小姐到底死沒死啊?”
身旁天真的童音傳來,令沈折枝從回憶裡抽離,她才明白那些事情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恍然隔世,卻記憶猶新。
死沒死?
沈折枝想起跋扈的秦小姐死在最美好的年紀,她這個奴婢反而活到現在,一把年紀仍然苟延殘喘。萬事難料。
大乾開元四十三年,工部尚書秦佩因修堤之事惹得聖上震怒。當年江南水災,堤壩潰洩,無力蓄水,百姓幾乎民不聊生。
聖上派人徹查此事,列下秦家貪污銀兩,受人賄賂,嚴苛待人,不忠不孝……等三十條罪名。
最終聖上震怒,下令秦家男子入獄,女子全部充為官妓,家産全數充公,下人發賣。而秦明月和其母親不忍為妓,隻好自刎于秦家門前。
折枝那時候年紀小,牙人一看見她就可預見她日後長成必定容色不俗,于是将她賣入樂坊。折枝便成了樂坊裡的樂伎,彈得一手好琴。随着年歲漸長,就成了第一琴手折枝姑娘。
适逢右相之女薛泠嫁入祁陽王府,根基不穩。
入府第一天便聽見折枝姑娘的琴聲,之後念念不忘。
薛泠在府中舉步維艱,一開始隻是召她們前去消憂,最後竟然迷上了折枝姑娘的琴音,一擲千金為她贖身。
說是迷上她的琴音,實則是因為薛泠身邊沒個她能說話的人,反而将心事說給沈折枝。一來二去,索性就把她贖下來了,安置在府中陪同她一起處理家長裡短。
她們說是主仆,更像朋友。等薛泠根基一穩,沈折枝就離開了。
如今年老,反而回憶起少時的情分,薛泠不知道哪來的沈折枝的消息,便遞了話來探望她一探望。
沈折枝走在過去走過無數遍的王府,看見内裡竟然沒怎麼變。看見那矮牆,如何也抑制不住回憶翻湧。她不顧身後女使小厮的勸告,硬生生爬上那矮牆,翻過了一道又一道。
于是見到了眼前的崔明姮。
崔明姮見沈折枝不回答她,嘴巴撅得老高,伸出白胖胖的小手推搡了下她讓她回神。
“後來呢?”
沈折枝微微一笑,慈愛地看着眼前的小團子。她并不想同這樣小的孩子講如此殘忍的現實。
她溫聲道:“後來呀,秦小姐活下來了,折枝也活下來了。大家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了。”
崔明姮皺了皺小鼻子,有些不相信她的話。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怎麼知道秦小姐和折枝的事情的?難不成是從哪個話本子裡面看來的嗎?”
沈折枝現在已經開始有些神情恍惚了。她又無端想起那秦小姐生前的笑臉,想起薛泠遞來的話裡有讓她不得不來的緣由——那就是她要死了。
沈折枝又想到自己,活這一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灑掃丫鬟到了如今,怎麼算也是難得的。
薛泠即将壽終正寝,那麼她呢?
她頭痛得很。當年十載樂伎生涯,已經傷透了她的身子。年紀一大,身上病痛就難免,來祁陽王府之前她就察覺到似乎自己也時日無多了。
沈折枝好不容易回神,艱難回答了崔明姮的問題:“因為,我就是折枝呀。”
她擡頭看着梧桐樹的落葉落下,眼神逐漸迷離,可心卻從未有此刻一樣的踏實。
若是說起她還有什麼遺憾,那麼就是她還未曾報那位公子的恩情。
他死在異國他鄉,除了她沈折枝外無人記得,她千裡迢迢前去給他收屍,卻隻發現他的衣冠冢。
她在他衣冠冢前哭了三天三夜,最後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掰成兩段埋入崔彥林衣冠冢旁邊的土裡。
“妾身折枝,送公子一程。”
她一直以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隻不過是傳說轶事罷了,卻沒想到她跪在他墳前哭得昏天黑地,竟然真的看見一隻蝴蝶停留在她的發梢。
思緒回籠,沈折枝看見落葉翩遷而來,又像一隻蝴蝶,落在她的掌心。
如果有來世,她未曾淪落賤籍,他未曾遠走他鄉,他們是否能有個結局?
死在崔宅,算她得償所願。
可終究是不想死的。
沈折枝神思早已渙散,唯獨還剩下一點點聽覺。
她聽見身側有人喚她,聲音聽着有些熟悉,應當是個年輕女子,隻不過沈折枝不為所動。
那女子又喚一聲,“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