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元瑞先是愣了下,後瞟了身旁的元珩一眼,不語。
這兩日,雲靜苦心琢磨“移花接木,一箭雙雕”究竟是什麼意思。一箭雙雕不難猜,元珩想憑此事獲利,順便在聖上面前證她二人清白。
但他到底想獲什麼利?
回京那晚,他看見代王後,輕易便亮了身份,說明他對朝中局勢一清二楚,知道那些黑衣人不是代王的人,而代王為何偏又出現的那樣巧,隻能證明代王也想捉拿黑衣人,回頭再可扣上“刺殺五皇子”的罪名,扳到自己的對手罷了。
而元珩不想讓這扳倒對手的機會,落在代王手上。
他知道雲靜是個局外人,也必不會讓她描述更多細節,隻要有她這個“證人”在場便可。
雲靜又說:“當晚看見代王殿下遇刺的不止臣女一人,還有越王殿下。”
話音既遞給了對方,元珩便接招,上前一步道:“兒臣那晚回京,于京郊遇見六弟,他說正忙着抓捕謝義一案的證人。兒臣想,六弟既控豹騎衛,協助禦史台辦案,強京畿巡防乃是天責,便與六弟同行,沒想到竟有人要對六弟痛下殺手。”
雲靜面露懼色,顫抖着說:“臣女也是在那晚回京,恰巧撞見兩位殿下,那幫黑衣殺手不管不顧還要殺臣女,幸得越王殿下相救。”
代王見他倆一唱一和的樣子,默默翻了個白眼,心底一笑:一個一本正經,一個楚楚可憐,都在胡說八道。
但他隻能全盤接下這番說辭,因為盼謝義同黨落馬的心思是何等急切。
魏帝猶疑地望向代王,“老六,果真如此?那名人證又在哪兒?”
元瑞出列,拱手道:“五皇兄和慕容姑娘所言句句屬實,這謝義實在膽大包天,應立即拘押,送京候審!人證……”他根本不知道什麼人證,但老五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估摸着在他手裡,當下隻能先回話,“人證現在我處養傷,待他傷好後,兒臣會立即移送小裴大人。”
雲靜聽見“小裴大人”幾個字,驟然擡目。
她向列隊前方掃了一圈,高階官員皆是一身深紫官袍,手握笏闆颔首站立,與他幾年沒見,單看背影似乎有些認不清了。
這時,魏帝沉下臉,雙目閃着厲色,“阻撓禦史查案,甚至刺殺皇子,如此大罪,豈能輕饒!“
“父皇!”八皇子楚王突然跳了出來,“兒臣以為,縱然六哥遇刺,但尚不能證實刺客與此案有關,許是六哥的私怨呢?怕是還需詳查。”他又轉問元瑞,“不知那晚六哥是否審問過捉拿的刺客?”
元瑞眨巴了下那雙彎月眼,“一個活口都沒有。”
楚王輕笑,“死無對證的事,誰都可以空口憑說。”
元瑞理了理袖口,勾唇,意有所指道:“說起那些黑衣人還真是忠肝義膽,眼見被俘,服毒自殺,也不知是聽命哪位權勢滔天的主子啊。”
魏帝背倚龍座,威目下垂,太極殿内一片靜默。
許久,他笑了幾聲道:“京畿重地,還都是些高手,若不是和此案有關,誰會頂着誅九族的大罪行刺皇子?此案已涉及皇子安危,需從嚴監審。中書省拟旨——立即拘押徐州刺史謝義,送京交禦史台、都官部和廷尉寺三法司嚴審,人證物證由禦史台和都官共同監管!”
三法司主官出列領旨時,雲靜才看清三人中最年輕的那道身影。
裴郎君是言官,雖不似習武之人英武,卻是滿身蕭肅,翩翩而立。他沒轉身,雲靜僅憑多年前模糊的記憶回想他的容貌,印象裡,很是儀表堂堂。
龍椅上,魏帝思忖了片刻,威目凝在元珩身上,“此案非同小可,特由越王全程監審,務必明了!”
楚王立刻急着上言:“父皇,那晚五皇兄也在場,讓他監審此案恐有失公允!兒臣願監審此案,為父皇分憂……”
“老八——”楚王話音未落,便聽魏帝低沉喚了他一聲。
這一聲聽似再尋常不過的平靜,卻突然令楚王感到一絲戰栗,膝蓋一彎,跪應道:“兒臣在!”
魏帝笑望着他反問:“有失誰的公允?”随後,前移上身,緊盯八子,不緊不慢道,“謝義的嗎?”
寶座上的這位君王,曾在先帝諸王奪儲的血戰中,厮殺出一條通向至尊之位的大道。登基後施展雄才大略,平定北境邊陲,起兵南伐,以至如今南朝絲毫不敢有所僭越。執掌生殺大權二十餘年,焉能不知階下之人心懷鬼胎。
重臣頭埋的極低,無人再敢言語。
魏帝并未理睬他,宣道:“此事朕已定奪,不可更改!”後又問向各臣工:“還有何事要奏?”
元珩突然跪奏:“那晚六弟遇刺之時,兒臣曾救過慕容姑娘,但不知為何會招緻流言四起。眼下諸事明了,兒臣與姑娘僅有一面之緣,還請父皇做主,證我二人清白!
一旁的元瑞眼望天,摸了摸鼻梁。
在文武百官面前談及兒女情長,竟讓魏帝的心一時軟下來,慈笑着說:“昨日,朕已與崔卿和安國公商議,決定将慕容氏許給你。既然你二人都在場,朕正好命中書即刻下诏——”
“欽定安國公嫡次女為越王正妃,務必于貴妃祀典之前完婚,以告慰至親。以後誰再敢說慕容氏是奕塵的寵妾,杖責八十!”
旨意來得突然,元珩的身影乍然凝固。
雲靜一急,磕頭想要挽回:“陛下有所不知,臣女與禦史中尉裴大人早有婚約!”
“朕知道。”魏帝雲淡風輕,指了指裴旸問,“裴愛卿是當事人,不知你有何說辭?”
裴旸不慌不忙走出,深揖一禮回禀:“越王殿下乃天家之子,臣與殿下尚有君臣之别,哪有資格與殿下相提并論。既是陛下旨意,臣自當遵從,然在此恭賀越王殿下了!”
他此言真誠無暇,毫不留私,聽的雲靜心頭發緊,撐在地上的掌心全是冷汗。
聖旨已下,哪家臣子會愚蠢到敢得罪陛下。
她斜睨了眼元珩,寄希望于這位五殿下當廷拒婚,于皇室樊籠中放她飛去,誰想那蒙住的半邊臉辨不出半分顔色,跪在那兒無動于衷。
也是了,王府裡缺個嫡妻,娶誰不是娶,犯不着當着衆臣忤逆聖意。
魏帝卻欣悅得很,又命祠部選好吉日,務必禮數周全。後見無事奏報,便揮手散朝了。
出了大殿,崔文敬叫住元珩:“舅父私自做主,請陛下賜了這樁婚事,殿下勿怪。”
元珩本不願在這些私事上做文章,但迫于局勢,他明白舅父能順利為他争取到安國公這個軍方立場,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不行,笑着搖頭說怎會怪罪:“王妃入府後,本王供着敬着,好吃好喝待着便可,花不了太多心思。”
“舅舅從前不是說過麼,若想不溺于深淵,就得守住一方天地,自主沉浮。朝堂兇險,羽翼完備才可一争。”他遠眺宮門,眸中帶刃,言語犀利,“不然,那景明寺下的亡靈,永遠都隻能是孤魂野鬼!”
舊人舊事忽現,崔文敬滿眼怅然,望着元珩遠去的背影,頓覺艱難,暗自長歎。
元珩走出端門,灰暗穹宇早已變回了平城獨有的澄澈碧天。
他忽然停駐,看見馬車邊立着一抹與天同色的俏麗身影。他的準王妃正透過帏帽白紗憤恨地盯着他。
少頃,她不再理他,鑽入馬車,徐徐駛離宮門。
馬車轉彎時,突從窗牖裡飛出一個東西。
他走近一看,居然是自己那把牙骨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