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海夏說的不錯。這樣的想法太傲慢了啊,也太狡猾了。
一時間,翻湧的憤怒再次占據了不破的整個胸腔。一些隐秘的情緒被埋藏在了憤怒之後。他從未對矢吹真羽人親口說過“謝謝你救了我”,也還沒來得及向他證明“你可以為我感到驕傲”。
他想要沖回青竹居,不顧尊卑有序地揪着矢吹真羽人的胸襟向他大吼,又或者幹脆對着那張臉來上兩拳。
算了,還是輕輕打一下吧。
他不受控制地想象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天,然後開始獨自恐慌。難道他就合該被狡猾的矢吹真羽人獨自丢下嗎?那些在他心裡值得用生命去拯救的人們,難道他們的心情就合該被他忽視嗎?
明明他、他們,最希望的是矢吹真羽人能夠好好的活下去啊!
“我呢,如你所見,脾氣不是特别好,所以我就有話直說了。”
有花海夏的眸子直直地刺進不破的心髒,她坦然又無情的目光将他戳了個對穿。
“已經沒有時間留給你優柔寡斷了,小鬼。變得更貪婪一點,變得再強一點。變得哪怕替他人決定命運,對方也絕對無法反抗的存在吧。”
——你有這個才能。
親自将矢吹真羽人從柱位上拉下來,大聲告訴他“我已經能夠接住你的責任”,再把人乖乖打包送去國外的醫院治病。讓惡鬼畏懼自己的名諱,強大到不能更強為止,賦予它們名為死亡的命運。變得更加大膽一些,更加自傲一些吧。
——為自己感到自豪吧。
有花海夏不是主公大人,她也沒有主公大人包容一切的溫柔。狡猾又惡劣的大人會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美化為期待,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交由自己認定的更強者去承擔。
“——這是當然的。”
初具大人模樣的少年目光灼灼,他的肩膀雖不及他所憧憬的人那般寬厚,但手臂上堅實的肌肉已然能夠承載更多責任的重量。
他如此斷言。
——他可以成為受到衆人信任的、強大的柱。他理所當然的會變得更強、更快。他的刀會永遠鋒利,他的影子永遠是最緻命的。
不破千裡已經不再是那個火海裡隻能無力顫抖的孩子了。
被拯救者不會永遠都在原地等待着他人馳援。因為他們親身體會過自己的弱小,因而更加渴慕強大,也渴望身份的轉變。學着從一個被拯救者變成拯救他人之人。
意氣風發的少年坐在被花叢與飛蝶包圍的緣側,帶着十五六歲特有的朝氣蓬勃,血液汩汩地在血管内沖撞,明亮又張揚的自信照射到了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有花海夏看着他,想起了記憶中同樣張揚的灰白發絲。
“啊,”她軟下了态度,仿佛終于放下了什麼枷鎖,“我相信你。”
*
不破回到了青竹居。
破天荒的,矢吹真羽人開始乖乖喝藥,至少每當不破試圖在水池或者垃圾桶裡尋找他将藥水倒掉的“罪證”時都铩羽而歸。
“......你那是什麼眼神?還想挨揍嗎?”
矢吹真羽人的對面,不破正用一種觀賞新奇動物的眼神盯着他。在把人看毛之前,不破收回了視線。
“矢吹先生突然這麼聽話,我還稍微有些不适應。不過,您有好好喝藥就好。”
頭頂傳來熟悉的重量,不破沒有反抗,任由對方将自己的頭發揉得亂糟糟的。二輪丸站在客廳裡矢吹真羽人特地為它準備的樹枝上,無量貼在對方的身邊。它們最近粘的很近,就像兩塊化開的面團。兩雙黑色豆豆眼看着青竹居的小主人被揉扁搓圓,戴着同款手織小圍巾的兩隻鎹鴉默契地将頭埋進翅膀裡睡覺去了。
除了偶爾外出進行任務,其餘時間不破都在青竹居内接受矢吹真羽人的一對一練習。後院的竹林被矢吹真羽人砍倒了一些,開辟了一片空地出來。室内的訓練場已經完全不能用了,這些日子的對練兩人轉移到了開放的院子裡。
兩人都換上了真刀。
不破有抗議過這樣太危險,但最後又被矢吹真羽人兩三招打服:“你還差得遠,小鬼。先試試來碰到我吧!”
之後就被矢吹真羽人用刀背揍了個半死,當然他巧妙地避開了不破身上容易受傷的地方,但被打到的地方還是生疼,晚上睡覺都很難入眠。
因為渾身哪哪都疼,不破索性從床榻上爬了起來。青竹居還鋪着最簡單的榻榻米,睡起來硬邦邦的。一些大城市裡的紫藤花家紋之家裡的床榻已經換成了西方來的軟床,蝶屋的有花海夏也在張羅多采購幾張床來。
“嘶。”起身的時候扯到了後背的腫處,反正到處都是漆黑一片,不破在榻上龇牙咧嘴地做了半天鬼臉,等待疼痛感減弱,才吸着氣爬了起來。
他可以在任務中被挖走眼睛而死咬着嘴不出聲、不流淚,但在青竹居反而不行了,哪怕他在小荒山也被揍得這麼慘過,可是在這處被青竹包圍的居處,仿佛所有的軟弱都被留在了這裡。
他點起燭台,離開房間向廚房的方向走去。不破正是拔個子的時候,随着訓練量不斷增大,他的食量也漸漸大了起來。哪怕晚飯吃飽,半夜有時依舊會被餓醒。他現在就是準備去廚房“覓食”,去把他特意留下的糕點吃掉。
不破從未懼怕過黑暗。
獵鬼向來是在黑暗的夜晚進行,視野受限對他來說并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問題。更何況他的五感還要比他人好上一些,因此哪怕是在濃密的森林中急行也不成問題。
對不破來說,恐懼并不來自未知。
而是來自逐漸逼近的已知結局。
“......矢吹先生?”
不破在走廊的拐角處看見了敞開的障子門,矢吹真羽人駝着背坐在緣側,秋日的涼風吹出了他的身體輪廓。不破這時驚覺,矢吹真羽人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瘦了不少。最近也沒什麼食欲,吃的沒以前多了,尤其是與成長期的不破相比。不破的食量幾乎是對方的兩倍還多。
看着那道背影,不破突然沒由來的心慌了一下。他急切地向矢吹真羽人坐着的地方跑去,跑動時帶起的風壓将燭火熄滅,他索性扔掉燈台,扣住對方的肩膀将矢吹真羽人轉了過來。
“矢吹先生!到底怎麼......了......”
灰白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手下骨骼分明。矢吹真羽人的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神情倒是顯得沒什麼異常。
不破順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他的懷中躺着一個小小的身體。
圍着小紅圍巾的二輪丸靜靜地躺在主人的懷中,安靜地閉着眼睛。它好像隻是睡了過去,又像是因為主人的懷抱太過溫暖而不願意醒來。
不破呆立在了原地。
他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歎息,沉重到仿佛要壓死他的心髒一般。
“啊......畢竟二輪丸已經是個老爺爺了嘛。是壽終正寝哦。”
直到一隻大手蹭過他的臉,不破才發現自己居然淚流滿面。他不知所措地擡手擦去淚水,然而就像曾經在蝶屋被矢吹真羽人一巴掌打醒之後的那時一樣,鹹澀的液體無論如何都無法被他控制。
肩頭傳來毛茸茸的觸感,無量嬌小的身體蹭在他的頸側,小小的液滴順着小主人的脖頸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