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行緊抿着唇,指尖白子猶豫不決。
元鴻今卻道:“三年前,李阿鼎帶兵出征殷虛,如今凱旋加冕,三年前我不讓你說,今日說說罷。”
白鶴行微怔,白子落定。少頃,她聲音平靜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黑子接着落定,元鴻今沒有接話。
白鶴行捏起一顆白子在指尖摩挲,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1】若是三年前李阿鼎沒有出征殷虛,而是交出兵符,急流勇退,李氏一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此次百姓跪迎,就是契機,陛下沒有過問,不代表這件事在陛下那裡就不存在。有時隐而不發,遠比雷霆之怒更加可怖。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廢之,必固舉之。【2】”
白子落定,提子。
元鴻今擡起頭,“所以,此局再無轉圜?”
白鶴行垂眸,再次落子,圍掉黑子最後一口氣。
“是。”
元鴻今落子,接道:“李阿鼎屢戰屢勝,得到功勳的同時也在不斷失去,他的兄弟,戰友,妻子,兒子,女兒都在離他而去。元安圈養着沙場的狼,試圖将其馴養成看家的狗,狠不狠是其次,重要的是聽話。”
“駿馬載回歸山的虎,猛不猛是其次,重要的是羁絆。”
白子落定。
“漢州迎來加冕的王,赢不赢是其次,重要的是名聲。”
黑子落定。
白鶴行看向元鴻今,道:“老師,您還漏了一人。”
白子落定。
“她……”元鴻今斟酌了下,才道:“意料之外。”
白鶴行放在棋子上的指尖頓了頓,不解,“為何?此人,不是在老師意料之中?”
一月前,殷虛消息一傳來,元鴻今就将李晗的名字加進了棋局之中。
“渭陽邊陲小鎮,氣候惡劣。且西臨吐藩,北上金川,群狼環伺,三十年都未曾出過名仕新貴,雖有渭陽王異軍突起,卻也始終是一枝獨秀,難以支撐。”元鴻今道,“渭陽王軍善戰,是因為環境造就勇士,時勢造就英雄,他們沒有選擇,沒有退路,隻能厮殺。李眭在殷虛一戰中,大放異彩,獨占鳌頭——實乃,愚蠢至極。殷虛積弱已久,俎上魚肉,必然之勢。倘若李阿鼎夠聰明,眼光放得長遠些,都不會允許李眭做這個出頭鳥。做了也就罷了,偏偏還留下了禍根。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來日再起,渭陽李氏就是第一個刀下鬼。”
黑子落定。
“禍根?”白鶴行想了想,“老師是指陰虛太子?”
元鴻今點頭,道:“他還活着,就證明陛下沒有殺他之心。他活,殷虛活。殷虛活,天下局面依舊沒有變化。陛下要的不是滅國,而是天下各國俯首稱臣,征服,講的是一個‘面’字。而他國君王又何嘗不是,李眭大可以殺了殷虛太子,可他心‘慈’,選擇了生擒。這對一個國家,一個君王來說是莫大的屈辱啊!試問天底下又有哪個君王願意受此大辱,他們得知此事後,又會怎麼看待李氏父子?月滿則缺,水滿則溢,李氏又何嘗不是下一個‘殷虛’。”
元鴻今說到這裡忽然停住,接前面所說的,轉道:“我先前說意料之外,是因為我在昨晚得到了一個消息。李晗在來的路上,途徑雍州時還做了一件事。”
白鶴行落子,擡眸看向元鴻今。
元鴻今執棋随後落下,沉聲道:“唐家鎮有人為長公主所用,以活人為引煉制丹藥。李晗得知此事,直接帶着韓良等人上唐家,殺了唐家家主。”
白鶴行皺了眉頭,片刻後道:“他們并未跟陛下提起此事。”
燭火微微晃動,帶着窗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元鴻今看着白鶴行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接着落子,道:“是了。她或許不隻是我們的意外,因為她,元安城裡輾轉難眠的人又多了幾位。”
“長公主籌謀多年,豈會容許有人破壞。”白鶴行落子,“而李晗是陛下牽制渭陽父子……”
說到這,白鶴行猛然一醒。
原來如此!
李晗是皇上牽制渭陽父子的繩子,隻要李晗在元安一日,李氏就會收攏獠牙困狼為犬。若是李晗死了呢?先不說渭陽王軍十萬,就是祁連山駐紮的五萬人,就可以撕開武朝與金川、吐蕃的一道口子。他們明知長公主的野心,最後還是選擇沉默不語,将李晗留在了元安。他們是在向皇上表赤膽忠心,更是十幾萬渭陽王軍在向皇上表忠心。
所以李晗撞破唐家一事就絕不是偶然,這裡面有多少人推潑助瀾,就有多少亂臣賊子。
白鶴行道:“李晗一死,邊境必亂,長公主籌謀已久,必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元鴻今輕輕落子,神情依舊從容。她道:“若是這般簡單,武朝的天早就變了。”
白鶴行剛欲開口,視線掃過棋盤,瞳孔倏然一定——不知不覺間,黑子已經布好了局。
她看着眼前這局棋,呼吸急促了幾分。
元鴻今沒再看她,而是側身推開窗,伸長了脖子,細細感受着晚間的涼風。
白鶴行舉棋良久,最終投子認負。
原來看似已成定局的棋,也會輸。
元鴻今坐回身,輕聲道:“她破了迷陣,身後定有高人指點。渭陽不是一潭死水,這些年我們都忽略了她。子行,執棋的人不一定永遠都在棋局之外。”
夜深了。
白鶴行驟然起身,朝元鴻今拱手,道:“學生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