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點點頭,果然,鼻子不能是十全十美。他的眼睛,能看見寶夕籬鼻子嗅不見的細節:
“亮了。”
“果然如此。”聽起來,寶夕籬心中早有預判,而實驗結果,正與他的預判一緻。寶夕籬握起上半片頭發,随手紮成一個不着調的歪斜馬尾,他告訴梅初雪:
“在我鼻子嗅來,冰元蟲有兩種狀态。我且把這兩種狀态,稱為’睡眠’、和’蘇醒’。
“睡着的冰元蟲,不會發光。金縷酒裡摻的,即是睡眠中的冰元蟲,數量極其之少、氣味極其之淺,我聞不出來。我想,即便是你梅初雪的眼睛,應當也看不出來,那酒裡,泡着不發光的冰元蟲。
“邛崃冰川裡,沉睡着數量極其驚人的冰元蟲,在我聞來,它們類似于冰川的永恒氣息,不死不滅、不生不活。
“當冥音湖十大樓船共同奏響動人的冥音死曲時,金縷酒中沉睡的冰元蟲,醒了。它們将平平無奇的酒,催發出成百上千倍的酒力,酒勁強烈到令人緻幻。
“蘇醒時的冰元蟲,盡管金縷酒裡的數量極其之少、氣味卻獨一無二———它們是迄今為止,我嗅見的最淺淡、最低限度的人的味道。”
梅初雪重複了一遍:“人的味道。”
寶夕籬掀掀鼻尖:“正是人的味道。隻要人活着,無論男女老少,都有一股類似的人味兒。
“在我的鼻子聞來,人有人味,獸有獸味,死人和臭魚朽木,無甚差别,皆是一股相同的死氣。
“梅初雪,你亦有人的味道。在人味的基礎之上,你有你自己的獨特氣息,在我聞來,很好聞。”
梅初雪點點頭:“在你聞來,在生息與死氣之間,還有冰川這樣非生非死的永恒之物的氣息。你看世界的角度,很獨特,很明晰。”
梅初雪進而分析道:“故此,在你嗅來,冰元蟲與人類似,它們擁有靈智,絕非普通蟲物。”
夕籬笑着同意:“這冰元蟲,着實奇妙。”
“要喚醒冰元蟲,除去用音樂,我猜,還能用這個東西———”夕籬掌中凝集大量真氣,悉數灌入錦囊。這一回,大多數的平常眼睛,都能看見,錦囊中的冰元蟲,發出了微微光亮。
夕籬确認道:“冰元蟲能以人的内力為食。
“但它們無法主動吸取活人的内力,因為即便我把它揣在懷裡、貼在肉上,它依然不發光。得須我主動向它們灌入真氣。”
夕籬擡頭看向不遠處冰光冷耀的巨大骸骨:“但你這裡的冰元蟲,證明了另一種特殊情況。假如我死了,我的身體無法再控制住我的内力,冰元蟲便能食用我死後、自軀體中風流雲散的真氣。”
夕籬不敢相信他接下來的推導:“你洞中這一具殘骸的死氣,聞來極其古老。冰元蟲以軀骸主人死後的力量為食,已經在此發光了千萬年!這是何種恐怖的偉力!”
除去明暗兩種狀态下的不同氣味,寶夕籬關于冰元蟲的種種推斷,梅初雪早已知曉,他補充說:
“據我觀察,冰元蟲還有二習性:一,它們會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無論是亮、或是黯淡;
“二,它們形體極小,單個肉眼絕對不可辨,故此它們可以在冰裡自由遊動;即使它們凝聚在一起沉睡時,它們仍會在冰層裡,極其緩慢地下沉。”
夕籬相信梅初雪的眼睛:“既然冰川都在極其緩慢地走向大海,那冰元蟲亦不能永遠不移不動。”
夕籬想象了一下,千萬年來,數以億計的冰元蟲,抱作一團,悠然甯靜地沉入冰川黑暗的深處。
曾經他也想着,要和師傅、大師姊、二師兄永遠在一起,看花開花落、聞生死循環。可大師姊有她的信念和抱負,她不再回頭……
夕籬感歎:“是因為冰元蟲本身太過弱小,所以才不得不團聚在一起尋求安全,還是它們主動選擇了群居共生的生存方式,故此才漸漸舍去了個性?”
這個問題,梅初雪和梅葉讨論過。
讨論就是沒有結果。
但從選擇的結果來看,渺小至極的冰元蟲,依然成群成團地長眠在冰川之下;而曾經主宰深海的上古神獸,其骸骨,如今正孤零零地躺在這裡。
“若你梅初雪來選擇,”夕籬仍持續向手中冰元蟲灌注大量真氣,他手裡,仿佛捧着一顆閃耀卻冰冷的星星,“你必定不會選擇閉上眼睛,無知無覺地無盡長眠。”
在“星星”亮度達到極限後,夕籬灌注的真氣,從冰塊裡散逸了出去。
冰元蟲也有所能承受的極限。
夕籬嗅見了冰塊裡傳來的最低限度的類似人的氣息:“若下沉是冰元蟲的慣性,那又是什麼吸引它們從冰川底下浮上來?饑餓?或者是骸骨本身?”
“長尾來了!”寶夕籬聞見了洞外飄進來的、梅初雪無論如何也看不見的飯菜熱香,他将手中的“星星”随手一抛,起身歡呼道,“梅初雪!吃飯了!”
梅初雪不曉得冰元蟲餓不餓,但寶夕籬是真心熱愛着進食。梅初雪向那欣然奔去的背影叮囑道:
“寶夕籬,莫和冰瞳打架。”
不打架是不可能的,正如冰元蟲絕不能獨活。
“呔——白眼睛,吃我一竿!”
“嗷——咯咯咯——咔嚓嚓嚓……”
在一陣混亂得不能再亂的打鬥聲後,寶夕籬抱着五層大食盒,得意凱旋,在他挺拔而自豪的背上,除去那一根青翠翠長竹竿,另多插了一枝長長的鷹的翅羽。
梅初雪氣息一凜:“寶夕籬。”
“不是我故意拔它毛!是它換毛期到了!我撿的!我沒見過這麼長的羽毛,我好奇!我就想撿!”
梅初雪修正道:“是換羽期。”
換毛期是團團和笑笑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