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夕籬比鼻子遲鈍許多的眼睛,亦能看出,巨型手爪骸骨上包裹着的冰層,比他上一次看見的,要亮得多的多:透明冰層裡,抱作一團、發着光的冰元蟲們,何止是醒了,簡直是生龍活虎!
蟲生唯一運動,即是默默抱團着下沉的冰元蟲們,竟然分散開來,蜿蜒錯繞出了千萬縷閃閃發光的“絲線”。絲線千頭萬緒、起伏轉折。
夕籬努力認讀着冰元蟲遊畫出來的紛繁線條,漸漸認出了了一些規律。
若将那些繁複雜亂的“絲線”小段小段地截開來,便會發現,這些“小段”,可以歸納成幾種基本形态。
正如“橫”、“豎”、“點”等基本筆畫,組成了成千上萬個字;千萬縷發光絲線,同樣由幾種形态以及在其基礎上形變的“小段”組成。
字寫在一張紙上,唯有寬窄高低;而冰中閃亮“絲線”,除去上下左右,還有前後、遠近。故此更加複雜、更有多端變化。
夕籬問梅初雪:“這是什麼?”
梅初雪說:“音樂。”
“音樂?”
“霍遠星自作的新曲,尚未取名。”
夕籬不滿地噴了噴鼻尖:“霍遠星把我放倒後,你和他,背着我幹什麼了?”
“霍遠星是當着你的面,吹的笛。”梅初雪說話,一向精煉而犀利,“你沒聽見麼?很好聽的。”
“嗷!”夕籬學着冰瞳,氣急敗壞地“嗷”了一嗓子。煩人的冰元蟲,不止會麻人,竟然還懂音樂?
“霍遠星另自創了一套新劍法,亦未取名。我們當着你的面,比了劍。我赢了。你不記得了?”
接連受了梅初雪兩回逗弄,夕籬在心中暗暗發誓道:我一定會是江湖上第一個完全解開冰元蟲奧秘的人!上一次,一定會是我最後一次被混了冰元蟲的迷藥麻暈!
同時夕籬心中不免嘀咕,梅葉初悟心海,便無師自通了微息診脈的精妙内功,堪稱“天生醫家聖手”;而這個“霍家第一暗殺毒手”,竟亦是集笛師、劍客于一身的全能高手?他們這些個小天才,不去盡情施展他們的天賦,一天天的,往梅初雪這邊撲來,做甚、做甚!
夕籬實在不開心極了:“那時霍遠星故意逗留,是專門為了引你來,與他比劍?
“他是來告别的。”
“告别?可他明明知道,梅冷峰去和霍家交易冰元蟲了。梅冷峰根本不在血梅崖,他來與誰告别?”
梅初雪問夕籬:“郎中何日,把你扔在的冥音湖?”
“我醒來時,是三月二十五日晚。”
———三月二十五日,是長沙隐者,即紅蓮夫人的生日。生日宴設在洞庭之南。
原本,紅蓮夫人隻宴請了一位客人,是一位江湖郎中。但在郎中趕來之前,紅蓮夫人的一位舊相識,不請自來了。
不速之客,正是霍遠星。
霍遠星告訴紅蓮夫人,他恰巧經過。他是在西去邛崃的路上。霍姥太君向他下達了新任務:再返血梅崖,再次盜取《萬華冬功》。
冒犯血梅崖,無疑是去送死。
盡管深知這一事實,三年前,父親仍然吩咐霍遠星去了。父親拍拍他的肩頭,對他說:“在我七個兒子裡,你最勇敢、最懂事,你讓霍奶奶好好瞧瞧,誰才是她最厲害、最孝順的孫子!”
霍遠星聽了父親的話,内心一陣發笑。
霍姥太君偏愛霍遠光,是因為霍遠光的母親,是霍天眉;是因為霍天眉唯一的女兒,霍遠嵋逃離了霍宅;是因為在霍天眉生下的兩個兒子中,小兒子霍遠光還小,他幼小得仿佛一團白軟瓷土,可以被霍姥太君任意揉捏、塑造成她喜歡的模樣。
盡管明知父親的誇贊是緻命的陷阱,霍遠星依然去了血梅崖———如他所料,鋒銳鷹爪,迅疾且容易地穿透了他的腹部。
然而,傳說中那攥碎崖岩、刺透冰川的緻命鷹爪,卻并未将他脆弱的身體,果斷地截為兩段。
繼長尾之後,金爪亦學會了收爪。甚至它比長尾,更能自如地控制它的爪子。
巨大鷹爪鈎起重傷而不緻死的人,将失敗的夜襲者,扔到它主人腳下。花名在外的“益州梅少”,滿身酒味,陰鸷地笑着。
“你是來尋死的。”
梅冷峰一語道破了霍遠星内心的渴望。
梅冷峰蹲下身來,認真欣賞起被俘者戴着的人頭彩雀面具,做工精美、品味高雅。此面具最具巧思的設計,是唯有主動戴上面具的那個人,才能摘下面具,若外人強行将面具揭開,面具即将成為一具瞬間放毒的“小棺材”———
一具與死者面部皮肉相連、永遠無法打開的“死棺”。冥音湖裡的囚鳥們,生是霍姥太君掌中玩物,死亦是她霍家的鬼。
“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梅冷峰屈指扣了扣那精美面具,“等你想活了,我再讓你死。”
霍遠星沒能死成。
囚禁他的人,竟然與他相愛了……
當霍遠星從鷹巢裡逃脫,回到揚州霍宅時,霍姥太君八十大壽的壽宴,早已曲終人散。
父親作為霍姥太君的長子,對他這兒子,很是失望,霍遠星既沒能偷回《萬華冬功》給霍姥太君當壽禮,也沒能用霍家孫子的死,給這不死老太婆的壽辰,送上一份大兇之兆。
霍姥太君什麼也沒問,她給缺席她壽宴的孫子補上了一杯壽酒,接着如常支使這一隻非常好用的“霍家首席暗殺毒手”。
霍遠星不如霍遠光那樣樂觀。
他一面與梅冷峰暗中相親,一面心裡卻很清楚地知道,霍姥太君并非不懷疑他如何能從群鷹血爪下安然逃生,也絕非對他和霍遠光私底下背着她與外人相愛相謀的行為,毫無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