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縮縮鼻尖:“梅葉說的。挺好的。”當然挺好的,夕籬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這說明梅初雪從來就不是孤獨的。
江湖人以為,梅初雪常年自囚于血崖之巅,一心練劍,全然抛卻了人之常情。故此,梅初雪才能無所顧忌地、在萬衆圍觀的論劍場上、略無一絲同情地,削斷同為執劍之人的手指。
然而,那些人不知道,梅初雪養過一頭名為“笑笑”的紅狐狸,馴着一頭名為“白白”的雲鷹。甚至梅初雪在閑暇時,還會和梅葉聊一聊、論一論類似“夕籬體中内力是上下各一半、或是左右各一半”這樣的永遠不能被證實、沒甚用處的“廢話”……
夕籬撓撓鼻尖:“我還有一問,不知梅葉作何解答。
“這些類似于龍的巨物,為何會生出如此殘暴的秉性?憑借它們的強大力量,它們必然已經占據所有,世界震怖于它們巨軀的陰影之下,任何生物都可以是它們的食物,為何它們非得同類相殘、甚至相食呢?”
“梅葉說,人這種生物,設計得頗有巧思。譬如,内功第一基本準則。”梅初雪點到即止。
“人人内力相斥。”夕籬彎起二指,搭在鼻梁上,自鼻腔緩緩呼出兩道涼氣。
梅葉的推斷,簡潔卻有力。假如,這些似龍似神的上古巨物,其身上的“神力”,是可以為同類所剝奪、掠取和吸食的呢?
這不是假設!證據就遺留在此地!
夕籬轉頭看向那冰光冷耀的巨大殘骸。
發光的,是吸食滿了“能量”的冰元蟲們;這些冰元蟲,千百年來,都在發着餍足的光。
倒在這裡的,正是上古世紀最後一頭“神”,它是它們族群裡,前所未有的“第一”。
在“第一”之後,其餘同類,皆是它的食物、和祭品,無論是與它同巢的姊妹兄弟,或是産下它的那一頭巨獸,又或者,甚至是它自己親生的幼崽……都統統被它,吃掉,成為它力量的一部分。
唯有這天地獨尊、萬古第一的“神骸”,才能在它漫長而血腥的生命裡,持續攥取來如此恐怖的“力量”,才能将這接近于“無限”的偉力,“遺惠”給千百年來兀自發光的千千萬萬隻冰元蟲。
“梅葉說,史上最強、亦是最後一頭巨神,選擇回到它的出生地,死在這裡。”
世界上最後一頭神,将它巨長的身軀,一圈圈盤繞住它的出生地,獨自沉入永恒的睡眠……
巨神隕落後的億萬年時間裡,海溝變冰川,滄海成桑田:冰元蟲選擇了與前代巨神極端相反的生存思路;神秘族群在曠野上建造出“淩寒十八樓”,然後又遽然消亡;最後,人,出現在了大地上……
聽完梅初雪轉述的梅葉與他的“姑且妄言”,夕籬不得不佩服梅葉的智慧。
梅初雪、梅冷峰和梅葉一樣聰明,隻是梅初雪專注于雪崖之巅練劍,梅冷峰精心于争奪血梅崖繼任掌門之位,唯有在園地裡種菜植果、孵卵養崽的梅葉,才能用他那一雙柔和的眼,無愛無恨、無悲無喜地注視着天地萬物,觀察出世界的本質與真相。
夕籬歎服道:“我的鼻子,你的眼睛,皆不如梅葉那一顆通透冰心”
梅初雪唇角微勾:“你也喜歡梅葉。”
夕籬反問:“像梅葉這樣的好人,會有人不喜歡麼?”
即便是那條老肥腸,也從梅葉身上,看見了他可以攥取的“好處”。
夕籬如實道:“或許現在唯一對梅葉有所懷疑的,唯有梅葉他自己。”
梅初雪默然。
夕籬安慰道:“梅葉會回來的。梅葉說了,即使是無情之古神,終也要回到它的出生地。”
梅初雪問夕籬:“你以為,握劍之人、開悟神功之人,是否最終會變成那一頭獨孤死去的神?”
“當然不會。”夕籬答得異常肯定,“萬華内功乃我師傅開創,我師傅,即是當今世上最接近神的人。我師傅既能随時降雪、又可長時控溫,在那一片永春花海裡,我師傅教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那個郎中,确是江湖第一郎中,她所救治之人,絕不止霍遠星和我。她解治了許多疑難雜症,創新配制出不少藥方;她亦結合萬華内功,研究出了許多治病的新手段。
“雖然,江湖稱你師父為劍之’神魔’,但劍神收養了你,并将萬華冬功傳授給巴柑子。血梅崖所蔭庇的臨邛鎮,我沒看見一個乞兒。更何況,你師父還會吹笛子,吹得如此動人心魄。”
寶夕籬萬分自豪地撥撥他的鼻尖:“我們人,具有這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人味。”
梅初雪點點頭。
“如是,我的同類,我的朋友,”夕籬從飯桌對面,向梅初雪伸去二指,“我本打算等解密冰元蟲的制解方法之後,在充分證明了我的能力和善意之後,就馬上為你把脈。但既然問題已經發現了,為何不及時解決呢?許多重病,是拖出來的。”
梅初雪朝夕籬伸來手腕:“我師父閉關時,亦有過内力突然消褪的情況,如今已不再有了。”師父已經親身證明過,隻要功法修習得足夠高、心海拓展得足夠深,那麼一切問題,便将迎刃而解。
“可我師傅從未有過。我也沒有。郎中、大師姊、花海裡的所有人,全都從未有過,我從未聽聞過。”夕籬将醫師們獨門修煉出的、細如遊絲、微若懸息的内力,慢慢探入梅初雪心脈……
竟然真的沒有任何異常。梅初雪的心脈,和他的外體一樣美麗、康健。
“你肩頸處,穴脈有些凝滞。”夕籬唯一診斷出的,是習劍之人多會産生的、可輕松治愈的小損傷。
“你來幫我摁摁。”梅初雪非常自然地指使夕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