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梅初雪的話,夕籬這才将手指從被他抓穿的洞掏出來,握了梅初雪麻酥酥搔在他手背的袖子:
“因狗崽吠得太吵,故此你便比狗崽哭得更兇?”
“是。”梅初雪仍是一臉恬然。
聽了梅初雪這坦誠到可愛的話,夕籬喜歡得不行,恨不能把手裡握住的梅初雪的袖子,放進嘴裡,嚼一嚼。許是夕籬自己也覺得,想要“嚼梅初雪袖子”的這個想法,太超出人之常理了,夕籬默默不好意思起來,卻又不舍得放下手中那片袖子。
在這般矛盾的激烈情緒中,夕籬說出了更不可理喻的渾話:“如今回想來,我真是太自作多情!
“在冰室時,我說甚的盡管人體極能忍痛,但疼痛絕非必要,習武第一要義,便是保護好自己。
“可其實啊你梅初雪,左竹馬、右青梅,上騎鷹、下喂豬,日子過得不要太開心!你選擇獨居于雪崖之巅,絕非逃避,而是你真心想要專注于劍。你随時可以騎鷹下崖來;在梅葉的小園地裡,你的茅齋一直幹淨着,還有梅葉為你釀的紅櫻桃酒。”
寶夕籬偶爾發作的小氣性,梅初雪并不厭煩,反是覺得好玩,梅初雪糾正道:“團團并非尋常山豬。”
“它是一頭大黑野豬!”夕籬故意朝梅初雪搖頭搖腦,故意中傷團團,“大獠牙,肥肚皮,垂半截豬尾巴……吭哼!?”
梅初雪一指點住寶夕籬耍調皮的鼻頭,指尖稍一用力,那峭拔鼻尖,便被戳翻起來,鼻子皺得短短的、模樣變得蠢蠢的。
寶夕籬似是不服,竟拿鼻尖主動上前,用力杵了杵梅初雪的指頭,發出像團團被狗崽們追着咬豬蹄、實在惱極了的那樣“吭哼吭哼”的聲響。
溫熱鼻息撲在梅初雪手上,略微有些癢。
梅初雪不撤手、不後退。
在指尖與鼻尖的漫長對峙中,終是夕籬敗下陣來。夕籬猛一甩頭、猛一昂鼻,似乎是想梅初雪點在他鼻頭上的手指,拱飛出去。
梅初雪收回手指,唇角勾了笑,依然微微擡睫,看着寶夕籬。寶夕籬生了骨量極充足的一條長身子,梅初雪身為劍客而為之鍛造的完美平衡了力量與速度的身體,立直了,堪堪僅至寶夕籬的耳垂。
在獸的世界裡,體量幾乎等同于力量:幼崽搶食到越多食物,日後便越能長成占據最多獵物的王。
即是“生性乖懶”如赤紋,若其它雲鷹敢把鷹巢築在它的鷹巢之上、或在它進食時發出令它不悅的聲響,赤紋必将淋漓盡緻地展現出它的鷹王本色:暴怒,殺一儆百的暴怒;虐殺,絕無憐憫的虐殺。
說到底,赤紋的乖,是在富足撫養條件中養成的;赤紋的懶,是它深知它自身力量的一種傲慢的悠閑。
寶夕籬不僅體格大,且擁有遠超出他年紀的深不可測的内力,若他揮起像雲千載之“無鋒劍”的那樣一扇重劍,全江湖,都将輕輕松松被他掀翻、扇飛。
梅初雪看一眼寶夕籬身後背着的那一根溫和無害的青翠翠竹竿,他擁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武學天賦,他卻說,他是一位江湖醫師。
梅冷峰以“團團”告誡梅初雪,并非閉眼诋毀寶夕籬相貌粗鄙,而是在提醒梅初雪,這一竿巨竹潛藏着的危險。當團團惱極了,亦能将粗壯梅樹的樹根拱倒,一個擁有強悍力量、并深知其強大的人,怎甘如此“乖順”?怎麼可能對世界毫無渴求?
梅初雪至今尚未看見寶夕籬失态過,無論是他無度揮霍着真氣爆射鷹落狂襲時,或是他故意毒舌地谑罵“老肥腸”時,又或是耍小性子摳破竹籃時,他眼中,從未現出過哪怕一絲戾氣、或者真心的恨意。
梅初雪習以為常地看着寶夕籬的臉:兔子一般的黑圓濕亮的眼,純粹得略無一抹兇獸的血色;太過活潑好動的狗鼻子;話頗多、常含笑的狐狸嘴。
梅初雪問夕籬:“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這是梅初雪第一次,主動問起夕籬他個人的事,夕籬心中既開心,又因身旁梅初雪細緻的注視,心裡竟突然生出了莫名的羞澀。夕籬将抓在手心的梅初雪的袖子,抹抹他臉上控制不住燒起來的溫熱:
“我小時候,可比你乖多了。
“我不需要人抱,我也不需要像蒙伽齊物那樣一直摸着他那塊自小裹着他的虎皮,我隻須聞見我身邊,有我熟悉的人的味道,就乖的不得了。
“我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坐在花籬下,看師傅練劍、看郎中煲藥和練劍、看大師姊練劍。”
梅初雪問:“你為何不學劍?”
“我懶呗。”
當竹籃穿過一團雲霧後,前方斷崖懸垂的晶瑩雪峰,豁然劈面而立,夕籬面目一寒,瞬即怒喊:
“梅初雪!你還是要扔我!”
這一座貢嘎雪山,來時還在竹籃右前方,怎麼回時就變成了正前方!這根本就不是回邛崃的路!
梅初雪這才意識到,上一回他贈給寶夕籬一錦囊冰元蟲,将他留在寶庭芳船上,在寶夕籬心中留下了多深的陰影:“帶你去貢嘎頂峰,看日落。”
“日落?好,我想看日落。”夕籬突然就開心了。夕籬問梅初雪:“你常一個人來貢嘎山頂看日落麼?”
“偶爾。”
“貢嘎山的日落,是不是要比血梅崖的好看?”
“貢嘎更高、更陡,故此雲海更深、日落更長。”
“快,梅初雪,我們一起跳!”
夕籬牽過梅初雪的手。二人同時從大竹籃裡躍出,正如不久前降落邛海那般,夕籬同樣以浩蕩真氣做成一隻大花籃,穩穩托住墜落中的二人。離雪地不足半丈距離時,夕籬提前将真氣散去。
二人重重落在雪地上。
夕籬仍然牽着梅初雪的手,擡腳,低頭看看雪地上他自己踩下的清晰足印。夕籬非常滿意:
“我是第二個在貢嘎峰上留下腳印的人!”
梅初雪點點頭,看向西方染紅天空。
趕上了,天氣亦清朗。遠近處各漂浮着兩層雲海,橘紅落日,即将沉入第一層雲霧。
仿佛一滴濃墨墜入清水,朦胧雲霧,瞬間便被那一枚紅日,染得光輝燦爛。
晚照透過雲海,經過霧氣渲染,非但不曾削減光亮,反而愈發壯闊地輝煌、越發溫柔地耀眼……
來自身側強烈的目光,不比夕陽餘晖遜色。梅初雪轉頭看去。寶夕籬睜圓了眼睛,呆呆看着自己。
他那一雙濃黑眼珠,即便映照着絢爛雲海,看來,依然是純然的黑,甚至更顯黝深。
寶夕籬一向調皮的鼻子,此時卻似乎忘記了動作,看來傻傻的、木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