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吾皇……?”
這是夢?是醉酒過後的幻覺?否則怎麼解釋這荒誕畫面?
“臣……”
“專心。”他利落命令。
我呼吸一窒,終是微微側頭,迎合皇者垂首。
散亂的長發落在我臉側,灼熱的呼吸互相侵蝕,沉重酒氣在窄小空間氤氲,交纏入對方呼吸,毫無邊界的距離更令人感到頭暈目眩無法思考。
皇權之下是為臣者習以為常的順從,這份深入骨髓的習慣在此時顯得荒誕無比,縱使不明所以也不曾想過反抗,仿佛溺水者擁抱浮木般地環過對方背脊,将如同鴉羽般的發絲一齊扣入指縫,徒勞地試圖自救。
說到底,魔這種生物不過是欲|念的化身,縱使披了人形的外殼,潛藏内底依舊是再純粹不過的情感。而魔的至情至性,注定這一族隻有極端。非愛則恨、非黑即白,不容含糊,更不容半點瑕疵。
……
過了一會,個性陰沉難測的魔皇神色莫名地擡起頭,發現那沒用的臣下沉淪太深,睡着了。
*
相信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長期007工作生涯,一旦放松下來,那不睡到天荒地老世界毀滅,絕不會輕易醒來。
長期征戰的暗傷似乎在酒精的影響下徹底爆發,我一睡便是兩個月,待我再醒來時,睜開眼看到的就是我明顯被修複過的外袍,淡湖色衣領上的珍珠變成了紫玉。
我抱着衣服,死活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
莫非是我發酒瘋自己作的好事?
萬般猜測,似隻有這種可能性較為可信。
不過我是發了什麼酒瘋,才會連魔元都拿來玩?這損失了泰半功力的魔元是怎麼回事?我是上天和太陽肩并肩還是為了強占美貌魔類和人家大打出手了?
是說有哪個魔有這種實力,能讓我耗損至此?魔皇嗎?哈!
魔出生的方式有許多種,因果變數或自然繁衍。而我則是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自陰陽初分時那一抹濛鴻濁氣所誕的純血魔族。說實在,誕生至今,征戰數年幾番傷重都沒見過我的魔元顔色這麼淡,這根本是混了水的墨。隐隐約約,半死不活。
這個疑問很快得到了答案——魔皇從天而降并往我懷裡塞了一個嬰兒。
我披着濕漉長發,隻着中衣,懷裡抱了個乖巧沉眠的娃娃。
“這……我是睡了兩個月不是睡了十個月吧?”我驚疑不定,看看魔皇平坦的肚皮,怎麼也不像是剛生完孩子的模樣,這是什麼情況?魔皇喜當媽?
我還沒将猜疑說出口,狹長的眼眸輕巧掃了我一眼,無形的魔壓讓我硬生生吞回荒誕的猜測,隻苦着臉道:“朝堂衆臣催促魔主留下血脈,是盼望天閻魔城留下傳承,非是威脅,吾皇何必如此。”
“若要将這不堪混雜血脈傳承後代,吾甯願如此。”質辛語氣淡淡,轉身擡起我的下巴,俯身看我,“還是你不願。”
魔皇身兼佛厲雙元這件事我是知道的,雖然不明白他如此特異的體質從何而來,但看他态度,似也不喜這身血脈,不然也不需要用魔血獻祭,與遠古魔能合一而得此子。
強行開啟聖地屬于逆天之行,需要付出相當的代價,雖如今戰禍暫平,但難保有意外發生,此貿然之舉仍是危險。
“吾皇高看,臣自是願意。”是說孩子都生了,我不願意有什麼用?往好處想天閻魔城現在也算是有了少君主。我抛開思緒,看着這個結合了我的魔元、質辛的魔血與遠古魔能的孩子,繼續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化闡提。”
妨害一切正法,阻礙一切修行麼?很好,有魔的風範。
我深以為然的點頭,覺得這名字起得很有文化,想必衆臣都會滿意,當機立斷吹了一波彩虹屁。
冷不防的,冰冷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面頰,略微粗糙的觸覺從眼角滑到頸側,停留在那裡脈搏跳動處輕輕摩擦,片刻後抽手。
“從今而後,他交你照顧。”
呃……
這個意思是讓我當奶媽?
我看看孩子,又看看魔皇,内心在思考魔皇到底有沒有上過九年義務教育,他該不會覺得隻要是女子就可以奶孩子?雖然霹靂世界無奇不有,但喂奶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哇。
看我久久沒有回應,魔皇聲音壓低,連名帶姓喚了我一聲:“孤清無愁——”
“是,臣下受命。”
*
天閻魔城有了少主君,魔城上下一片歡騰,萬魔同賀。
聽說少主君的保姆是我,聯歡晚會秒變菜市場。
孤清無愁為魔界征戰數年,戰功赫赫,的确是魔城實力最盛的武将,但論私德……
“魔君三思!”“魔主不可啊!”“熒惑聖聰之輩,你對魔主做了什麼!”“此等服色容冶,妖麗好色,媚辭取悅之徒怎可為少主君貼身侍衛,請魔皇再三權衡!”
也有明面上看着是勸說拉和,實際上是火上添油的魔。
“魔城衆臣男多女少,魔主或有思慮。”
“她也算女人?”
聽到這句話我不能忍了,猛地回身,一指白衣邪魔:“寂滅邪羅你什麼意思?”
寂滅邪羅冷笑一聲:“哈,吾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刀光劍影四起,魔殿當場大亂。
*
當衆魔發現他化闡提身上擁有與我相差無幾的魔元後,憤怒的眼光更深了,看我的眼神都是‘猖獗小人,讒言誤君’,仿佛魔皇都是受我所騙才行此事。
魔皇用我的魔元,不過是看中我不沾因果生滅的血脈,欲以此變數逆天地五乘,從虛實中得子而已,這也能怪我?
解釋也沒人信,我慘。
*
是說帶小孩有各種各樣的風險。
最近工作壓力有些大,我便以花枝為信,約人界新出的花樓美人于子時三刻至槿花樹下見,欲以書畫解憂愁。
美人是見到了,玉貌朱唇很是俏麗。隻是不知為何她一見我,楚楚動人的神色忽然一變,怒氣甚盛。
美人語氣冷淡:“君家中有幼子?”
我正準備找地方支畫卷的動作一頓,幾不可見地擡袖聞了聞。我今日出門特地熏香,為的就是祛除自己身上帶孩子所留的甜香味。
美人繼續冷淡問:“棕發白膚,貌若好女。”
我聞言大驚失色,人族之能竟如此可怕,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聞香識美人?
“你如何……”
還沒等我問完,美人一個跨步沖到我面前,揚手一扇,力道之巨,連樹梢都震了震。
美人:“不守家室仍不見羞愧,君當真無恥至極!”
她打完一巴掌就跑了,徒留原地的我和緩步走到我旁邊的少君主。
我:……
是說我隻是約個美人出來畫畫,解解壓,他化闡提你跟在我身後作什麼?
我苦大仇深地看着少君主,少君主看着我。
他化闡提指着我的臉,很平靜地陳述:“腫了。”
……怪誰啊!
*
帶娃之路艱難重重,好不容易把他化闡提拉扯到十三歲,以為自己即将解放時,某日卻因魔元喪失再次陷入深眠。
醒來時,便看到身材高挑、外貌形似質辛的他化闡提懷裡,抱了一個孩子。
又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魔氣和熟悉的魔血。
魔皇他,久違的又生了。
*
第二子起名斷滅闡提,熟悉的佛魔風格。
我頂着一頭剛睡醒的鳥窩亂發,真的很想問問魔皇到底怎麼想的,獨生子不好嗎?為什麼要生二胎?難道是覺得我把老大帶壞了,準備開個小号再接再厲?
丢給我照顧可以理解,畢竟現在魔界無戰事,武将轉行當保姆也算是一種資源再生利用。
隻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我看着懷裡白發深膚的嬰兒,硬是沒能看出他長得像誰。我天生地養,全家獨我一個我很确定我沒有這方面的基因,難不成是魔皇那邊的隔代遺傳?
最後我懷着說不定是魔界特有的黃疸新生兒的想法,帶着斷滅闡提去曬了幾天太陽。
我黑了,這很正常。
他更黑了,這不應該。
*
難得有指導魔城少君的機會,我趁機灌輸不少關于選臣下一定要注重顔值的私貨,被魔皇質辛得知,當天晚上我跪在河卵石上面寫萬字檢讨書。
魔幹事?
*
自斷滅闡提出生後,我的霹靂美人畫卷之行更加艱難。
是說孩子超級加倍了沒錯,為什麼巴掌也超級加倍了?
我真的很冤枉,每個人打我之前都說我不守家室,我看起來哪裡像是有家室的樣子?莫要看少君主身上有我的魔元就把鍋扣在我身上,我出生到現在連相好都沒有過哪來的孩子?為什麼都不聽我解釋,我慘!
我捂着紅通通的臉頰,在前面唉聲歎氣地走,他化闡提抱着還是嬰兒的斷滅闡提在我身後靜靜地跟。
他化闡提自小少年老成,對男女之事早有了解。看我情緒低落,驟然開口:“你喜歡他。”
聞言,我雖有些奇怪,倒也老實回答:“是。”
他化闡提思考一會,繼續問:“亦喜歡昨日那人。”
“自然。”
“卻未曾想過成婚?”
我眨眼,大概明白了少主君的意思,頓時哈哈一笑,擡手指旁邊的花叢道:“少君認為此花如何?”
他掃一眼,回答:“輕靡華豔,郁烈芬芳。”
我挑眉,“比起芙蓉如何?”
他似有所悟,緩緩道:“芙蓉無染,各有千秋。”
“美人于我,猶如百花。繁華靡麗,過眼皆空。”我雙手插在袖中,很誠實地說出了自己心底的真實想法:“試問少君,會對一朵花生出欲|念麼?”
他化闡提沉思片刻,擡眼看看我,忽地開口:“臉腫了。”
……
所以說這到底是怪誰啊!
*
兩番逆天,魔皇損耗甚巨,與此同時聖魔沖突愈加劇烈。
我疑心有人從中作亂,使聖魔相争,幕後之人坐享漁翁之利,便以尋訪美人為由,潛入苦境一探究竟,卻意外發現厲族行蹤。
*
春末,甲戌。
浮屠寺五百八十餘僧人遭遇屠殺,驚秋長劍,魔氣充盈,證據皆指向一人。
自血案發生當日便不見蹤迹,魔界戰将——孤清無愁。
同年,聖魔之戰開啟。
*
“殺啊——”
受厲族偷襲,又臨正道逼命。
我倉促而逃,待我發現不對時,已身在天魔宿。
自此,天地間再不聞墨筆聽韻之名。
唯剩畫魔。
5.
回憶結束,我瞅着眼前人,陷入思考。
魔皇複生是好事,魔皇要找我算賬就不是好事了。
換一個角度來看。
當年‘我’莫名殺害浮屠寺五百八十餘僧人,挑起沖突的同時消失無蹤。後再現世,又跟随素還真到處跑,并和佛教等為難過天閻魔城的正道關系親近。
魔界有‘擇一主而終’的古老傳統。
我從天魔錄出現,聽随正道指揮行動……雖是為打聽天閻魔城消息才不得不這麼做,但單論結果,叛主行為已經是闆上釘釘,無可辯駁。
至于被厲族算計之事,隻能說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解釋。
我坐在長椅上,想了一會,還是決定先拖時間,想辦法逃跑:“許久不見,見吾皇風采如舊,臣下欣喜萬分。”
魔皇眼神不變,聞言也隻是冷笑一聲,“哈,殘翼的鷹,妄想飛翔。吾的栽決,将她另一隻翅膀折下。”
魔皇有備而來,看來這架是非打不可了。
但今時不比往日,先不談我現下殘血狀态能不能打得過魔皇,萬一失手被魔皇抓住,照他過往脾氣推測,我不死也得脫層皮。
或圍着月袍大夫玩秦王繞柱走,尋隙脫身。但魔皇是個很沒幽默感的性格,大概率不會配合我玩這出搞笑戲碼。再者,月袍大夫旁邊的白發劍客也不會容我搗亂,局面指不定就變成了二打一。
和魔皇交手再逃還是趁機抓人質再逃,成功率都不高。
我這邊還在打算盤,質辛卻不容我再思考,翻掌便攻。
我擡手一掀桌子,借勢而退。
心知若不在三招之内抽身,便再無脫身機會,我亦不打算留手。
我避開質辛掌風,急退幾步,旋身落至屋頂,笑歎一聲,“殘鷹,選擇飛向天空時,便已注定墜亡下場,吾皇又何必心急。”
他不為所動,仍是深沉,“死生,決定者唯吾。你,隻允服從。”
質辛一翻掌風,将我從屋頂逼下,并在我落地的一瞬間,擡手扣向我的頸部。他動作利落至極,無一絲猶豫或動搖,仿佛真要将我置于死地一般。
我内心一歎。
若要赴死,死在魔皇的掌下确是不錯的選擇,但他真會殺我嗎?
我又何必髒了他的手。
心神一定,魔氣翻湧,指尖一拂再開殺境畫卷。
沉沉夜空,畫境恢弘;明王武相,威震蒼穹。
被餘勢震開的路人且驚且懼,緞君衡與黑色十九聯手攔住烽煙,以免波及身後不通武功之人。
黑色十九:“可有受傷?”
身後之人輕咳幾聲,緩聲回應:“我無事,不用擔心。”
佛力隐現,伴随漫天枷鎖,如蓮如籠,一戰魔之皇者。
“這是……佛言枷鎖?”
魔用佛招,确實令人訝異。
質辛無動于衷,提招間魔氣更盛,“枷鎖,何能阻吾。”
君臣雙目一對,眼底皆是無法以言語形容的複雜情感,一者無奈,一者怒威。
轟然一掌,賭上的是過往之情,然而皇者魔威,自是不容飲敗。
最後關頭我急收佛言枷鎖,令其回身護體,以殘餘魔能硬接魔皇一掌,欲趁機寄畫而逃。卻未想魔皇早已看穿我算計,紅潮席卷侵蝕,如臨神州未日,我已無路可逃。
“孤清無愁!”
再一掌,朱紅濺地,明王畫境應聲而碎,墨筆隕落,自天而墜。
最後那眼,是皇者深沉的雙目與仍帶溫暖的懷抱。從唇間溢出的血,污了皇者衣袍。
“吾皇……唉……”
既注定命盡,天卻不容情。
何必讓我在臨終之途再見吾皇,讓他看見我這不堪模樣。
伸出的手,終未能觸到自己心心念念數甲子的容顔,便猝然而落。
*
一個時辰前,魔皇居所。
“如何?”緞君衡問。
醫者擡目,搖了搖頭:“佛氣已入經脈,魔消佛長。不解,隻餘一個月性命。”
黑色十九聞言,金色眼眸微動,“如何解?”
沉默片刻,隻聽醫者用極其淡定的語氣,低聲地回答:“解,立至黃泉。”
“夠了!”質辛心中清楚,以枷鎖锢魔身的情況下插手魔佛厲戰場,能堅持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她之命,由吾掌握。生與死,唯吾裁決。”
燭火一晃,室内忽暗。
床上的人仍靜靜沉睡,心脈微弱,代表對方之命火将熄。
質辛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描繪熟悉容顔,仍是初見時模樣,心境卻非初見心境。
“孤清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