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自欲而生,是欲壑化身,而欲的深縱與狂放,魔從不掩飾,故魔者無夢。
我在做夢。
那非是孤清無愁的夢,而是逸秋聲的夢。
淩亂交錯的記憶碎片,随着夢境起落而不斷閃現。
*
“閣下何名?”
“浮世落花空過眼,九州天地一身囚。持酒聽秋問長劍,物情惟有醉中真。”記憶中的人手持古檀畫卷,自風中接下一片落葉,“在下霜月流火-逸秋聲。”
“逸。”白發男子勾起一根弦,空中傳來一道清音:“從辵、兔。兔謾他善逃也,逸逃之秋,閣下話中帶話。”
“如此之名,正适合吾,不是嗎?素賢人。”
*
“若信不過吾,何不用佛言枷鎖禁锢吾身呢?如此行為,對雙方都不失為一種保障,更成全了佛之仁慈。佛者,這提議如何?”
藍發佛者怒上眉梢,佛言枷鎖随聲而起:“如你所願。”
*
天閻魔城。
“叛徒!你還有臉回來!”
白發司命誅心一掌,受者毫無反抗,頓時胸腑受創,朱紅濺地。他招式再提,欲誅叛逆:“今日便是你之末日。”
“寂滅邪羅,住手。”他化闡提一掌揮出,抵消磅礴掌氣。
“魔主!”
他化闡提一揮手,止住他接下來的話語。
寂滅邪羅瞪了我一眼,“屬下告退。”
靜谧無聲的魔城,唯剩下座上渾身纏滿繃帶的魔者與堂下叛魔。
“不解釋嗎?”許久,他問。
“事已至此,真相……”擦掉唇邊溢出的血液,緩了緩呼吸,輕聲道:“重要嗎?他化闡提。”
他化闡提拍了拍扶手,過了一會才聲音平靜地提醒,“你該喚吾魔主。”
“哈,魔主嗎?”實在沒忍住笑了幾聲,急促的呼吸牽引傷勢,我嗆咳連連,好一會才暫停,“你是天閻魔城的主,非是吾皇。而我,隻會是他一人的臣。”
“孤清無愁,不侍二主。”
“……”他化闡提輕輕舒了一口氣,被繃帶纏住的臉看不出什麼表情,語氣倒是和緩:“吾相信你沒有背叛魔父。”
我挑起眉尾,質辛果真将他教的很好,看這馭下的手段,盡展上位者的寬容,“哦,那真是多謝,如果你可以早點這麼說,我也不用受這一掌。”
他化闡提笑了一聲:“你可以躲開。”
“算了,他以前就想打我,隻是礙于同事的身份沒打成。這一掌,當我送他的見面禮。”我籲了口氣,以真氣調整身上的傷勢。片刻之後,積攢在内的淤血也被我逼出,身上輕松許多,有精神打量四周。
和數甲子前的畫風不一緻了,以前雖算不上金碧堂皇也可贊一聲氣勢磅礴,而今隻剩陰森。尚未破敗,是他化闡提以自身力量維持被封印的魔城生機之故。
“吾皇……他……”我欲言又止。
本想問他的陵墓在何處,可我又該以何等面目去見他,叛臣嗎?
無奈閉上眼,我換了一個話題:“當年之事,可否詳述一二。”
“嗯。”他化闡提閉上眼,說起自我被封印後,關于天閻魔城的種種。
聖魔曆經連綿無盡争鬥,魔皇察覺厲族從中牟利,與聖方龠勝明巒立下止戰約定,但魔皇卻在最後戰役中遭厲族偷襲,傷重而亡,他化闡提繼任魔主。然而,誤信止戰約定的天閻魔城,遭聖方偷襲,被封印于天蒼靈泉。
厲族……
我緊緊地握住手心,恍然不覺指甲将掌心劃破,滴滴血漬落在地上。
“魔皇陵的秘密……”他化闡提話語到此為止,其中深意,我已明了。
“……是嗎?”我按住胸口隐隐作痛的傷勢,魔城遭受封印,厲族行蹤不明。敵暗我明,解封非一時半會可行,而魔皇複生……
“可否答應我一件事。”我放下手,轉身面向他化闡提。
他化闡提沒有問我何事,隻是思考了一會,開口答應:“可以。”
“多謝。”
一句多謝落下,我驟然提氣,身影迅疾似箭,所至之處卷起漫天灰塵,直向他化闡提而去。
“你——”他化闡提一驚,已經來不及阻止,當面受掌。
魔源催動,佛言枷鎖随之而起,聖光之氣驚動魔城衆人。寂滅邪羅出現時,我已将魔源盡數渡入他化闡提之身。
“孤清無愁,你在做什麼!”寂滅邪羅來不及驚詫,卻是下意識伸手扶住了我,“你身上的佛言枷鎖,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問那麼多,是要我答哪一個。”我嫌棄地推開寂滅邪羅,站直身體對他化闡提道:“魔之本源,你知曉該如何用,我不多言。若他日……你就當未見過我,告辭。”
他化闡提似有幾分怔忪,短暫對視一眼,意有所感,伸手阻止了其他人行動,“讓她去吧,寂滅邪羅,代吾送客。”
寂滅邪羅:“是。”
我驚奇地看向數甲子前就感情不和的同事,不由得道:“哦……你真送我啊,該不是打算半路套我麻袋。”
寂滅邪羅冷哼一聲:“省下你之口舌吧,别死在半路上,還累我幫你收埋。”
“啧啧啧,還是那麼薄情。”
臨走前,寂滅邪羅又問起我身上的佛言枷鎖。
“不這樣,如何取信佛門,又如何得知天閻魔城所在。”我看到對方不贊同的神色,彎眼取笑他,“一向刻薄的你擺出這幅沉思模樣,實在是很難看。不過是失了魔源,一時半會死不了。”
寂滅邪羅回過神,“你這張嘴還是這般令人生厭。”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你要有自覺。”好不容易調整好了呼吸,我看着面前的畫卷,忽然開口:“天閻魔城,他化闡提,就拜托你了,老對頭寂滅邪羅。”
寂滅邪羅微微皺了皺眉,縱使以前經常政見不和,但獻魔源之事,他并非不動容,也明白魔的本源對天生之魔有何種意義——那是,性命本源。而魔主本就與之有同出一源的魔元,自然能夠化用,提升功力。反之,棄魔源,是魔族禁招,以此身為祭,亦是為了提升功力。
“廢言。”他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如此行事,但魔主反應,的确讓人不得不深思其中緣由,“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魔有魔的道路和宿命,我當然是去完成我應作之事——”
“為吾皇……報仇啊。”
*
太荒之決,龠勝明巒。
一道綠色身影,手捧銜月金蟾自天而降,“師良師,法正法,昂首乾坤三光定;論異論,辯雄辯,無愧天地一蒼生。”
未等他站定,一道詩号自他身後響起,魔氣擾境,一掃如來清聖之氣。
“浮世落花空過眼,九州天地一身囚。持酒聽秋問長劍,物情惟有醉中真。”
我手持古檀畫卷,自門外踏足龠勝明巒,與綠色身影相對一眼,笑不經心,“哦,這個表情,難道你們在等樂行詞嗎?不好意思,他被我打暈在門外,無法前來了。”
海蟾尊猛地一揚手,怒上眉頭,“你!”
“唉……麥生氣啊,要知道你長相抱歉,生起氣來更是難看。”我話一落,手中畫卷齊開,畫境陣法籠罩整個龠勝明巒,純正佛氣沖天而起,如蓮如籠,正是佛言枷鎖。
突來之招攻得在場所有人措手不及。
“吾當是何人,原來是你,昔日魔皇座下戰将——”海蟾尊以銜月金蟾化名劍方圓百卉,勢震天地,“孤清無愁!”
“揭穿吾過往名姓,隻能代表你身份不純。新仇舊恨,今日一并清算。”
“粗淺的挑撥,妄以口舌擾亂聖魔之戰,爾等魔族仍是如此上不得台面,今日海蟾尊便一清魔禍。”
我持鎖鍊在手,陣法推送更開,笑道:“是挑撥還是真相,你為何不問問我帶來的,另一個人呢?”
話落,一道詩号再起,白衣佛者自我身後現身。
“蘊果是非因,谛魂千萬身,原鄉飄渺處,天佛度貪嗔。”
我翻手一掀,再起陣中陣。佛中魔,魔生佛,威赫魔氣化作紫色天雷,自畫境沖霄而起,厲族僞裝——破。
佛魔厲三方混戰,自此開始。
*
記憶中的戰鬥混亂血腥,而聖魔誅厲,雖是成功,聖魔亦損傷慘重,各自休養生息。
佛言枷鎖本是禁锢功體,威脅監視之用。魔源離體,枷鎖反倒成了锢鎖我魔元,讓其不至于潰散太快的利器。
短暫的合作,縱使是互相利用。離别之時,也有幾分感慨。
“你要離開?”
“事已畢,逸秋聲的意義也已結束。死之前,我想做回自己。”
“孤清無愁嗎?”
風中傳來一道笑聲。
“再會了,素賢人。”一聲再會,縱身躍上竹筏浮舟,随風而去,“弦歌三千調,解語兩相和。今宵絕勝邀君共,一簾幽夢,十裡春風。”
2.
夢境到後面變成了各式各樣的美人,什麼傲刀城、三先天、笑蓬萊……
“……色無極。”
夢呓之語,換來極寒魔氣,我一下子就凍醒了。
是誰!是誰在室内開冷氣!難道不知道病人最忌受寒嗎?
等一下,不對!這個魔氣為何這麼熟悉?好似我以前抛下工作偷跑去看美人時,被抓包刹那感受到的魔氣。
回想起我剛才含在嘴唇中的話語,我腦海瞬間清醒無比。頭一歪,立馬開演。
“吾……吾皇千秋,魔世萬代。”
……
“孤清無愁。”
“啊……吾皇,你在啊。”垂死病中驚坐起,我語無倫次開始說廢話。
“收起你虛僞的言語,你——”
他驟然回身,一把将我按回床上,眼神一利,伸手欲掀開我袖袍。我一驚,反手回抓,以力打力,一瞬間拆了十來招,在狹小的地方糾纏不下。
耐性盡失的魔皇用力震開我右手,争鬥中,袖子被撕開一道裂縫。
我:……
“唉,看吧看吧,想看就看吧。”我躺平了,早知道會把衣服撕爛,我幹嘛要掙紮,平白浪費我的時間,稍後還要自己縫。
“佛言枷鎖。”他看向開始浮現在皮膚上的金色佛言,面色微沉,提起魔氣灌入我經脈,強行逼退浮現的梵文。
我軀體已經接近潰散,就算一時用魔氣将梵文逼退,也無濟于事。
思緒轉了一圈,口頭上仍是道謝:“多謝吾皇。”
可惜魔皇并不應承,狹長的眼眸出現不悅神色,一把甩開我的手,“孤清無愁,勿再惹動吾之怒意。”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魔皇還是和以前一樣,君心難測。
“好啦好啦,麥生氣了,事已至此,氣又氣不到我的身體,何必呢?”我伸手化出箜篌,坐起身來,“聽臣奏一曲,寬吾皇心緒吧。”
質辛沒有說話,背對着我,邁步坐回原來的位置。
哦?這是生氣還是答應?我勾弦在指,探頭探尾地試圖探尋魔皇面色。
他伸手一指,語氣不耐,“奏。”
“是——”我勾起琴弦,一如多年前那般,為我此生唯一的君王奏曲。
“羅帶惹香,猶系别時紅豆。淚痕新,金縷舊,斷離腸……”
魔皇不語聞琴音,從臣垂首指拂弦。
幽風夾着微弱的芸香,穿過空蕩蕩的庭院,吹開半掩窗台。燈火搖曳,驚動影子如水面波瀾,朦胧不清的光影在桌椅羅帳間徘徊遊移,相互交錯。
恍如當年。
3.
曲奏完了,該坐的牢還是得坐。
唉,階下囚啊,當真是熟悉的待遇,熟悉的日常,唯一不同的是,囚禁我的人不同以往罷了。我縫好袖子上的裂口,仔細瞧了瞧,确認看不出來後才穿上。
“魔者。”
一人站在門外,手持水晶骷髅,紫色的衣袖如同融化在風裡一般,翩飛中窺見一副英挺俊秀的面容,眼神深邃而溫柔。
是在月明橋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美人。
我收起針線包,“在下孤清無愁,請問美人……”
話還沒說完,便聽到對方語氣平和地抛下一個言語炸彈。
“哈,吾名緞君衡,是質辛的父親。”
我沉默一秒,下一秒當自己剛才什麼都沒說過,從善如流地轉換口風,“在下孤清無愁,昔日魔皇麾下武将,見過緞先生。”
緞君衡笑了一聲,眼神流出一絲揶揄,“你真是個趣味的魔。”
“不敢,”所以說霹靂武林就是麻煩,父子看起來都是一個年紀的模樣,害我不小心調侃了魔皇的父親。我勉強撐住自己的底氣,冷靜應對,“先生尋我有事嗎?”
“有,但不急。”緞君衡一揮手,眼神落在我身上,似乎在思索什麼,忽然一問:“之前便有所覺,你與他化、斷滅二人魔氣相似。”
我不否認,“當年闡提一脈需要傳承,魔皇以我魔元為本,自虛無中化生命數,合以他之魔血與遠古魔能,繁衍二子。”
他聞言頓了一頓,“自虛無中化生命數。果然,那是你之本源。”
魔源。
我垂首沉思,能知道這件事,也就是說面前這位緞君衡就是複生魔皇之人。
我點了點頭,“是。”
“魔源、佛言枷鎖、魔族禁招。”緞君衡一下子就推算出當時謀算,以魔源增強他化闡提功體,為魔皇複生埋下契機。利用佛言枷鎖保住剩下魔元不散。獻祭自身使用魔族禁招,強行提高自身功力,抗衡厲族,“你,下了一招險棋。”
我垂目看浮現于指尖的金色梵文,“有佛言枷鎖在身,魔源于我無用,另作籌謀方是上策。其次,佛言枷鎖的存在能取信正道,借力打力對付厲族,使厲族無法脫身三方混戰。”
若非被封印,又怎需要這般籌謀,萬幸最後賭赢了。
緞君衡閉目,似乎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會才開口,“你會煮飯、縫衣、倒茶水、木工、切磚牆嗎?”
“嗯?”這話題換的未免太快,我有些莫名,“這、會是會。”
“那你想出來嗎?”
“……啊?”
4.
魔皇父親是個很趣味的人。
——褒義詞。
他問我會不會煮飯、縫衣、倒茶水、木工、切磚牆,就真的是放我出來煮飯、縫衣、倒茶水、木工、切磚牆。
有這麼趣味的父親,為何魔皇卻未學到他萬分之一的幽默感呢?
唉,遺憾。
“嗯嗯嗯,泡茶手法不錯。”
“先生謬贊。”畢竟也是照顧過魔皇起居的人,一點兒微末伎倆,不足為談。我将茶水和點心放在緞君衡面前,在對方的示意下坐在他對面。
他從袖中取出一副畫軸放在我面前。
“這是……”束畫的絲線經過時間流轉已失去色澤。我細細的撫過畫軸,不用展開,我也知道裡面的内容是什麼,“先生去過天閻魔城。”
緞君衡秀氣的眉梢一挑,擡起的眼神中浮現果然如此的神情,“你就是久遠前那位擅繪丹青的魔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