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不禁歎氣,“是,這是我一意孤行。”
“非為你,而是為己。”
君臣君臣,君失了臣,仍然是君。若臣失了君,臣如何能獨活。
若失了質辛,孤清無愁如何能獨活。
無論對他而言,還是對我而言。生與死代表的不止今生無法重逢,更代表執念的斷裂,無能為力的挽回,痛徹心扉的絕望。是日日夜夜,夢中無數次伸手,擁入懷中的一片虛無和随他的身影消失而盡數崩塌的信念。
此生如不曾遇見他,也許我的一生都會不同。但自初見的那一刻起,一生就已經注定,注定此生不能無愁。
千年一執,一執千年。
質辛眼中怒色慢慢消退,他安靜的看着我。一雙熟悉的眼,如千年前,我卻是第一次在内中窺視到那近似感情的痕迹。
握住他的衣袖,将其輕輕扯至眼前,風中泛起輕微的血腥味。
“為了這份執念,任何代價我皆心甘情願。”擡指拂開寬松袖袍,衣物下血痕仍存。指尖小心地觸碰傷口邊緣,靜靜地,夜色凝結一滴透明水珠,擦過傷口邊緣,消逝在風中。
太過執着才會是魔,執着太過才會入魔。
在失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魔之一字欲意為何。
“吾皇,孤清無愁不能再失去你。”
清寂無聲的小院,雪色芍藥倚風含露,似绮情自托,卻不知為誰生。
“天閻魔城的主人已非是吾。”質辛聲音平靜了許多,他伸手拂過對方臉頰,雪青眸子依舊,看不出一絲曾流淚過的痕迹,“但你的皇,允你喚吾質辛。”
這……讓我直呼其名什麼的,确實辦不到呢。
敏感察覺氣氛變得奇怪而超出掌控,我别開眼睛,下意識顧左右而言他,“可惜了,這麼好的月光,卻不能賞看槐花。”
“是嗎?”他那種一貫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我看不太懂的陌生卻危險的情緒,指腹貼在我眼角處摩挲了兩下,“明日吧。”
明日?為什麼是明日?
暗色長發從兩側護具中垂落,在夜風的撩撥下滑入湖色衣領,與深褐發絲互相糾纏。溫熱的吐息,危險又奇怪的畫面令人感到熟悉而莫名。
等一下,我為什麼會覺得熟悉?
沒等我問出口,便再也問不出口。
他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下一秒,我感覺到唇上落下了不同于我自身的溫度。近在咫尺的金綠色雙眸靜靜俯視着我,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順着臉頰滑下,伸入了發絲之間,用力按下。
“唔……”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的味道混淆在唇齒之間,讓本應親昵旖旎的吻裡帶了一絲難言的壓迫與失控,使我心神驟亂,手指緊緊地抓住他臂間衣物,無法推開更不知該如何反應。
不應存在于君臣關系之間的欲|望,背德與混亂的罪惡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孤清無愁。”質辛微微後退了一些,低低的喘息随着話語夾在兩人之間,暧昧莫名,“你仍是這般毫無長進。”
這個‘仍’字就很魔性。
昏昏沉沉的大腦略微清醒,我不自覺的擡起眼,望見了從未見過的陌生眼神。暗沉,冷靜,強烈,熾熱,像是霜雪又像是烈焰,矛盾又同時共存。
唇内充滿對方遺留下來的血的味道,我抿了抿唇,同樣在唇上嘗到了這股味道。腥甜滾燙,仿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烙印,帶着強烈的占有意味。
沉默幾秒,我決定不去細究絕對會被計較的話術陷阱,幹脆承認:“……臣知錯。”
質辛輕嗤一聲,并沒有在意這略微狡猾的回答。他不經心地将血色擦開,向來淡色的唇被魔者鮮血覆蓋,襯着那張白皙的面容,朱紅豔麗的觸目驚心。
指尖力道并不重,似隻是在一片雪白的畫卷随意描繪,留下獨屬于自身的濃重痕迹。
“吾皇……”
“安靜。”
未盡的話語再次消失在交錯的呼吸中。
夜空之下,水波之上。風吹散一池月色,也吹散倒印在水面上的身影。
接下來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理所當然。
朦胧的霜色透過窗戶的雕花,照亮輕紗層層飄動,自領口處斷裂的紫色珠玉,滴滴答答灑落一地,昭示着一切與以往不同的關系。
庭院中寂然一片,唯有芍藥随風搖曳,在殘存的夜色中緩緩綻放。
7.
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沒能準時起床。
我沉默看着再一次慘遭魔手的外袍,是說這個‘再’就很魔性。我記性不差,自然能記得一開始這個裝飾用的是珍珠,某日變成了紫玉,現在估計又得換一個材質。
所以說,我真的……酒後亂性?
唔,雖然不太清楚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我的直覺而言,這件事最好不要細究。
“在想什麼?”
一道聲音打破寂靜,質辛撩開床簾,卸下護具的長發慵懶垂在肩上。不知是不是錯覺,此時魔皇心情似乎很好,慣常威嚴的聲線帶着幾分放松意味。
“啊……”我一時沒習慣他這幅模樣,思維慢了幾分,過一會才緩緩開口:“服色容冶,輕浮好色,媚辭取悅之徒……”
要是天閻魔城的人知道我把魔皇禍害了,大抵就是這種言辭。
質辛:“……”
眼前的人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帶着警告:“孤清無愁。”
“咳。”久違的求生欲突然出現,到嘴的吐槽随之一轉,指着被拽斷的領口裝飾,“我是說,衣服怎麼辦?”
質辛的視線轉向我手中。半晌,他擡手化出一盒珠寶,從玉制到珍珠,各種顔色,應有盡有。
準備的還挺齊全,我從裡面挑出一個帶着細金鍊的菱形胸飾,稍拉起松垮的裡衣袖子,自食其力的開始補衣服。
處于休假狀态的魔皇大概也沒什麼事,坐在床尾看我縫衣服。
補衣服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我三兩下就将衣服修複的毫無痕迹,仿佛本來就應該是墜金色細鍊的模樣,往肩上一披。
“這樣如何?”我向唯一的看客發出請求誇贊的聲音。
“麻煩。”質辛對我衣服上的裝飾并不感興趣,忽而擡手扣住了我正在整理衣領的手腕,目光轉沉,連空氣也跟着緊繃了起來。
手腕上淡紅色指印尚未消退,以魔族的恢複能力,不過數個時辰就會徹底消失。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然後這個不太好的預感就成了真。
我微微後仰意欲避開貼在脖頸處的灼熱呼吸,在他懷中略微掙紮,“吾皇……我不想再補衣服。”
喜怒無常的皇者壓下身子,在我耳邊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
“呵。”
最後,我還是沒能早起。
8.
從茫然無措到全然接受,這良好的抗壓能力,連我自己也不禁為之折服。
這種自我佩服直到我發現魔皇搬到我房間為止。
9.
我覺得這種事情,要有節制。
——孤清無愁《關于這些年我正兒八經呈上卻被駁回的奏折》。
10.
緞君衡最近在逍遙居養病,前來送藥的變成了黑色十九。
看魔皇冷笑的表情,我感覺緞先生到底是養病還是養傷,這兩者間真的不好說。
月明橋初遇後,這是第二次見到黑色十九。白發蒙眼,妖鬼之氣,長了一張年輕非常的娃娃臉,還有一頭和斷滅闡提差不多的金白發色。
說起斷滅,許久未見,不知道他如今是否有注意防曬美白,畢竟他那一身本就不白的皮膚,混在這一群冷白皮裡面怕是更格格不入。
黑色十九側過身,避開我的打量,将藥材交給魔皇。
他倆壓低聲音說了什麼,大抵是說到了我的病情,黑色十九轉頭看了我一眼。
随着魔源漸成,每到亥時,聖魔之氣沖突便越發厲害。雖魔皇以血元相助,但此法隻能壓制傷痛,并不能阻止佛氣對魔體的傷害。
因而這幾天不斷有人前來此地,就是帶來醫者根據魔體每日傷勢而特制的藥。
黑色十九取出夢不測,薄如蟬翼的葉刀劃開指尖,汲取一滴鮮血。
在他離開前,我趁着魔皇不注意,将一封飛信彈入他袖中。黑色十九腳步微頓,不着痕迹地回頭看我一眼。
我唇角彎了一下,“代我向醫者問好。”
他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我的請求。
正當我以為自己這一手袖手傳信的功夫火候未退,仍是那麼犀利時,就看到魔皇站在我身後不遠處,垂目沒什麼表情的看着我。
嗯,絕技許久未用,果然還是退步了。
迎着對方的視線,我不慌不忙地抱起放置許久的箜篌,指尖拂了幾下,佯作無事問道:“閑來無事,讓臣為你奏一曲如何?”
大概是懶得再糾正我的稱謂,他坐在高椅上,單手支頤:“随你。”
這幾日他心情頗好,偶爾的小動作隻要不太過分,他都不會與我計較。
扶琴垂首,任由披散的長發滑下肩頭,輕輕勾起透明絲弦。
潺潺弦聲自湖中小亭響起,清妙琴音,緩而能續,一拂一勾間帶着奏者也未察覺的綢缪缱绻。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心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謂心悄。
汝心金石堅,我情冰雪潔。同諧百歲盟,托求白頭約。山盟寄紅葉,永矢期勿忘。]
秋光幻照一片水氣迷蒙,風緩緩,池塘漣漪搖曳,粼粼波光似金箔點綴湖亭。
“吾皇不回天閻魔城嗎?”
“他化做的很好。”
微風吹過庭院,池塘邊不知何時開了一朵芍藥,柔軟無暇的色澤浸染樹間抖落的碎光,微微透出一絲粉色光澤。
看着對面的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質辛便知她下一句大概不會他想聽的話。
“……我失業了?”
質辛閉目,深呼吸一口。
“孤清無愁。”
“在。”
“安靜撫琴。”
“是。”
11.
醫者沒有回信。
直到第七日,對方親自前來施療,并回複了當初我在信中的問題。
“三成鑄身成功,七成鑄身失敗。失敗隻是功體盡失,需從頭練過,非是死亡。”醫者眼露同情,“你被騙了。”
我:……
終于知道為什麼緞君衡這幾天沒出現,虛實之言,當真讨厭。
“哈哈哈。”幾番心緒,記憶如潮水緩緩而來。我忍不住笑了出聲,攤開手,看微弱的燭火落在空無一物的掌心中,虛虛一握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隻是庸人自擾。”
如鏡中花,水中月。在生死邊界,無能逃避之時,我才在虛實中發現。曾在心中的人,一直都在,而時至今日,我終于無需讓他再等待。
12.
第八日。
并沒有食言而肥的魔皇終于帶我去看槐花。
春夜闌,風飛絮,擾擾情亂,吹落霜花香滿袖。
明月照耀下,盛放在枝頭的槐花純白無暇,燦爛含光,素雅芳潔,從風中飄旋而下,仿似月華化蝶翩翩,落得來人一身幽香。
“如此盛景,不枉此行。”我接住一朵落在掌心的花朵,感歎道。
被我念叨了好幾天的質辛冷酷無情地吐出二字評價,“無聊。”
是說明明是自己答應的事情,到頭來卻非得我催促幾遍才願意出門,魔皇有時候當真不講道理。
我側過頭,看向一旁的質辛。依舊是那副狂傲深沉而不可捉摸的冷淡神情,月色照亮他半邊臉頰,光與暗在他身上交彙,讓我想起當初第一次見他的場景。黃昏斜陽,殘紅風光,從未想過與誰建立關系的我,第一次産生停留念頭。
“沒辦法,我從來就是這麼無聊。”
小小的花骨朵,在暗色長發裡上仿佛泛着淡光。我擡手拂開落在他發間的槐花,漫不經心地說:“善風月,喜音徽,輕浮好色,吾皇不是早已明了。”
質辛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靜靜的垂眼看我。
“你想說什麼?”
魔族是執着自身貪|欲的種族,這份貪|欲如同無底深淵,永遠追逐,永不滿足。
彎起雙眼,我笑了一下。
“其實‘吾皇’這個稱呼,除了是敬稱,還有我不可見人的私心。”
吾皇,天閻魔城之皇,孤清無愁之皇——我的魔皇。
風忽然大了起來,槐花墜入夜色,隻見漫天雪白,花葉寄情而去,落在有心人眼中。紛紛揚揚的花雨,模糊了冷淡陰郁的五官,他平靜如湖面的瞳孔,因此泛起極淺的波瀾。
“吾知曉。”他說。
時間緩慢的接近停止,我伸手,穿過如薄紗般月的光河,目光相觸的瞬間,我碰到了他的臉。原來是這樣的,情感在他他眼中出現時,原來是這般。
這樣的神色好似第一次見,又好似見了千萬遍,隻是現在才明了。
“我的忠誠我的命我的一切,早已歸屬于你,剩下的,隻有我不值一提的心。”擡起頭,輕輕在對方唇角落下虔誠一吻。在萬物俱籁的寂靜中,唯有體内心跳聲清晰可聞,滾燙而熾熱,“吾皇,請你……”
請你應允這不臣之心。
落在唇上是早已熟悉的溫度,魔之皇者垂首回應,近乎禁锢的力道,不容拒絕也不容抗拒。
“吾早已允你。”
*
事後,我收到了他化闡提的信件。
天閻魔城衆人大抵從緞君衡口中聽到了魔皇動向,并得知我把魔皇禍害了這件事。
[恃勢怙寵,輕浮好色,以顔稱媚,妖麗巧辯惑主之輩……
衆臣所言不離其中,令吾愕然。]
嘶……我已許久不在天閻魔城供職,關乎于我的傳說倒是一直未斷。
雖然不是什麼好話就是了。
質辛看我一邊憋笑一邊寫回信,掃了一眼内容,略微無言地摧毀信件。
回信被毀了我也不生氣,笑眯眯的準備再寫一封,氣死那群沒事就以告我狀為樂趣的同僚。
“孤清無愁。”
魔皇正想警告我,回身又收到一封飛信。
自從住處被知道了,最近的信件倒是不少,但發給質辛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質辛看完信件,又把信件遞給了我。
哦,是寂滅邪羅寫的信,很厚,至少有三大頁。
……
我冷汗流了下來。
裡面除了殷芊妘的名字,還有善法天子、蒼、笑蓬萊等内容,無一不是我曾在苦境的壯舉。
寂滅邪羅你!
證據太确鑿,我放下信件,偷偷看了一眼質辛的臉色,心虛頓時變成心悸。
“……我現在認錯來得及嗎?”
“你認為呢?”
大概是來不及了。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