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越來越看不明白這個天都了。
走了玉秋風,又來了個君曼睩。
不過這次來的女子似乎毫無武功根底,我原以為羅喉會對這種無害的人不感興趣,卻沒想到他居然選擇将人留下。不僅如此,還派虛蟜前去護衛,這待遇,比上一任送來的侍女待遇要好很多。
不但我不能理解,黃泉同樣疑惑,他表達疑惑的方式就是去找羅喉麻煩。
男人心,海底針啊。
無奈搖搖頭,我一躍而起,跳上房頂摸魚賞月。
君曼睩大概看到我派人送過去的東西,不知怎的走出房間,前往我的住處走來,身後還跟着牛頭模樣的虛蟜。
比起不通武藝的君曼睩,虛蟜更快發現我的位置,他擡首,向我的位置喚了一聲:“衡太素。”
我慵懶靠在屋檐,風将衣袂吹散,藍色布料鋪滿瓦片,黑發散落其上,星儀閃爍,似沉夜疊疊,銀漢半斜。
君曼睩後退兩步,正好看到我側過身子往下望去的視線。
“找我有事?”我問。
大概沒想到所謂的衡太素是這般性格,君曼睩怔忪片刻,很快又回過神,遙遙向我行了一禮,“曼睩多謝少俠所贈華服瑁钗,但此禮過于貴重,曼睩實愧受之。”
“這是武君的意思,我隻是代為執行,稱不上一句謝。”羅喉問我年輕女子喜歡什麼,我根據以往的經驗整理了一些當下少女喜歡的東西送去而已。是說這人待遇确實比玉秋風好了幾個等級,至少玉秋風來的時候,羅喉問都沒問就把她送我了,渾像對方隻是個物品。
“這……”君曼睩啞然。
不過看對方模樣,确實不像是喜歡金銀首飾的模樣。
我想了想,起身從房檐躍下。
寬闊衣袍劃過空氣,動作輕巧,落地無聲。
“你不喜歡?”我舉起酒壺喝了一口,走了兩步到她面前,歪頭看看她,“那你喜歡什麼,隻要我能力所及,我可以帶來給你。”
她搖搖頭拒絕:“不必為我如此操煩,曼睩隻是前來服侍武君的侍女。”
“貴客。”
我更正了對方的地位定義,早就看出羅喉有些在意這名少女,雖然不知道這份在意從何而生,總而言之又是羅喉的秘密罷了。
“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幹,或者帶你在天都到處走走?”我建議道。
君曼睩點頭,“嗯,多謝衡姑娘。”
“喚我衡太素即可,如果不習慣,直接叫太素也行。”看她也是要久住的樣子,現下左右睡不着,不如到處晃晃。
她沒有拒絕:“衡太素。”
天都實在是沒什麼風景可以看,到處都是荒涼,除了石柱還是石柱,都不知道羅喉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審美,連樹都沒種幾顆,整的這裡經常風沙滾滾。
我一邊走,一邊吐槽,順便分享一些芒果幹給她當零食。
看得出君曼睩極有修養,不管我說胡說什麼,都能認真傾聽,偶爾還好脾氣的回一兩句話語,比起那個糟心到不行的黃泉好多了。
是說羅喉特别關照她,該不會是被我和黃泉這兩個不太着調的性格煩到了吧?
很有意思的聯想,可惜不可能。
比起風景,君曼睩似乎更好奇關于羅喉的事情,隻是我來的時間不長,知道的事情也不比她更多,她的問題我一個回答不上。
“尚未多謝你,救了玉姐姐。”
玉姐姐,玉秋風?看來她已經從天下封刀那裡知道了前因後果。
我擡手喝酒,聞言倒是不怎麼在意的擺手,“機緣巧合罷了,若不是她,我也不會遇見這麼有趣味的事情。比如說一銅錢沒有,在天都打白工。”
雖然我基本沒在做什麼,除了天天摸魚。
“哈。”君曼睩被我逗笑了,擡起袖角掩住嘴唇,文雅至極。
正說笑,忽見一人自遠方緩步而來。
“何事讓你如此開懷。”
在場衆人見得來人,皆彎身行禮。
“武君。”
羅喉擡手。我直起身子,讓開位置往旁邊走了兩步,和一旁的黃泉站在一起。
君曼睩看我一眼,笑道:“我在聽衡太素說笑。”
“哦?”他聞言看向我的位置,視線下滑,落在我手上的酒壺上:“天都禁酒。”
确實是這樣,天都征伐尋常,除非羅喉下令休息,否則不可随意飲酒。
但我又不是天都的士兵,向來不遵守這些規則,他之前從不對我的行為說什麼。
現在是怎樣,開始管起我了?
如果能乖乖順從他的話意,我還是那個視規矩于無物的衡太素?我可是渾身206骨頭有205根是反骨的女人。
無雲碧空,月色灑落如紗簾,印照天都一片雪白。風中徐來,我晃了晃手中皮制的酒壺,清淡微甜的酒香微飄。
我淺呷一口,才笑道:“這不是酒。”
黃泉挑眉,滿臉看好戲的神色。
“這是醋,陳年老醋,酸爽飄香。”我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安怎,你要試一口嗎?”
羅喉擡眼,神色不改平淡:“衡太素,收起你無聊的玩笑。”
“不好笑嗎?”我收起酒壺,搖搖頭道:“但是我看君姑娘很開懷啊。”
君曼睩心地善良,不忍我受罰,輕輕一笑帶開話題,“武君和屬下的感情很好。”
他閉上眼,大概是看在君曼睩的面子上,沒和我計較太多,隻是道:“沒有下次。”
沒有下次,是指喝酒還是說這刻意的試探。
我想,大概是後者,畢竟他确實不管我平時喝酒。
“是——”我拖長聲音,不太認真的應答。
羅喉大概也知道我是什麼性格,懶得管我。問君曼睩是否缺少什麼,如果有需要,可以尋我處理。
“是是是,好好好,反正衡太素我就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我在羅喉背後攤開手,一副無奈的樣子搖搖頭,逗得君曼睩再次掩唇而笑。
黃泉翻了個白眼。
*
我本來以為羅喉隻是說說而已。
誰想到天都真的禁酒了,我摸遍天都每一個角落,愣是連一瓶料酒都沒找到,反倒是掌管炊事的小兵不知道哪裡給我翻出了一瓶山西老陳醋,說什麼這是我最愛的飲料,特地給我留着。
……是你吧,一定是你吧,該死的黃泉。
雖然我本身并不嗜酒,偶爾喝酒隻是因為太無聊。但難得想喝酒卻無酒可喝,難免讓人心生不悅。
我趴在石桌上,把玩着空蕩蕩的酒囊,将木質的塞子拔了又塞,塞了又拔,打發時間。
正巧君曼睩從遠處而來,看見我一人呆着,走上前來。
看見她,我忽而心生一計。等她過來時,從旁驟然伸手,搭住對方肩膀,将她拉攏。
君曼睩被我圈了個正着,踉跄撞進我懷裡。她一愣,下意識起身退開。
我怎麼會讓她輕而易舉跑掉,遂低下頭,一副‘我和你誰跟誰啊’的自來熟模樣問她:“嗯……君姑娘來天都也有數日,此處荒蕪空乏,每日空度想必無聊,是否要我給你尋些樂處?比如……你有沒有什麼想看的書,或者想見的人。”
君曼睩不明所以,搖了搖頭,“天都上下皆善待曼睩,曼睩并無所求。”
怎麼可能呢,這裡這麼無聊,一點樂子都沒有。
我不相信,更是循循善誘道:“真的沒有嗎?你仔細想想,别害羞,隻要是你的要求,我一定為你做到。”
君曼睩依舊搖頭。
我:……
怎麼會有這麼耐得住性子的姑娘,就不能學學玉秋風,來點脾氣嗎?
總算知道為何天下封刀能讓這個人過來,當真好脾氣。
我不死心,複問了好幾次,得到的都是否認的回答後,心死了。松開圈住她肩頭的手,仰天長歎:“是天要滅衡太素——是天!要滅我衡太素!”
一定是我平生不做好事,才會淪落如斯禁地。
天啊——
我不想活了。
君曼睩聞言,總算察覺到了真正無聊的其實是我的這個事實。以袖掩唇笑了一聲,她沒有戳穿我,反而體貼的勸慰了我幾句。
她不明白,一個江湖浪客,圈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天都,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情。
好在君曼睩反應的很快,想了想,說她來此地突然,來不及向她的未婚夫好好道别,希望我能代她送一封信。
“送信,我的專長!在哪裡,信在哪裡!我馬上給你送過去!”我瞬間滿血複活,一把抱住君曼睩的腰,恨不得立馬離開天都。
“哈,稍等我片刻。”她帶我回房,取出信紙,在紙上寫了數句,一字一句,皆是勸慰對方之言,并沒有什麼天都消息透露。
我知道她是為了取信我而這麼做,心下也有些可惜,這麼懂事的姑娘,天下封刀怎麼忍心把她送來。
她将信包好交我,告知我刀無心大緻會在的位置。
我收好信,朝她保證:“放心交我,我一定會将信送到刀無心手上,時間不早,我去尋武君報告後,即刻動身。”
“麻煩你了。”
我爽朗揮手,“不麻煩,不如說太好了,再見!”
說完我立馬就跑,一刻都呆不住。
羅喉不是在天都高處就是在房間,兩點一線的行動軌迹,非常老爺爺的習慣,好找的不得了。
高處沒尋到,我溜達到羅喉房外,連門都不敲,從窗口一躍而入。
他果然在房内,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已經注意到我的到來。
“衡太素。”他背對着我,看不清的神情,聲音低沉,“吾有允許你進入嗎?”
“啊,抱歉,我忘記敲門了。”說着我溜達到房門處,敷衍的敲了兩下,“武君,我要進來了。好了,我進來了!”
羅喉終于意識到我确實是個很無聊的人,沉默了一瞬,決定不和我繞圈子。
“何事。”他問。
“這就對了嘛,你我之間,有必要那麼多禮節嗎?”我不以為然的嘁了一聲,直入正題:“我要出天都一趟。”
意外的話語,令伫立在房内的人回過身,他掃視我一眼。
“去做什麼。”
“替君曼睩送信。”
“嗯。”羅喉閉眼沉思片刻,“信呢。”
“在此處。”我從袖中拿出君曼睩的信,上方确實是她的字迹,無可否認。
羅喉睜開眼,視線落在我手中的信封上。
我察覺到不妙,轉手将信收回,玩笑道:“武君不是想看少女的信件吧?”
我知道他不會這麼做,隻是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試探一句。
“收起你無聊的把戲。”
羅喉果然察覺到了,不過他沒和我計較太多,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君曼睩會不會向外洩露天都的情報,更相信我不會幫天都以外的人做這種對我毫無好處的事情。
“開個玩笑。”我打了個哈哈,轉移話題道:“安怎,擔心我一去不回?”
這也是試探。不知為何,我格外喜歡踩着羅喉的底線來回蹦跶,大概是找死的本能,又可能是我心知他不會為難我,偶爾的時候,非常喜歡逗逗這個威嚴的王者。
“你會嗎?”羅喉擡起視線看我,沒有任何被試探後的不悅,眼神非常平靜,簡直笃定我不會離開一樣。
哦,很自信嘛。
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即使不用言語保證也能貫徹到底的堅決。
我别開眼光,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包裝真實,聲線調侃,尾音拖得極長道:“怎會呢——此處還有我心愛的武君啊。”
“哦?”羅喉揚起話尾,不同于以往的語氣,反而讓他有種在笑的錯覺,“是嗎?”
嗯……有種玩脫了的感覺。
我莫名生起不妙的預感,假裝不經意般往外走了一步,遠離羅喉,心内略有些不安,“嗯,是啊,我為何要騙你呢。”
是說就算騙了也沒關系吧,反正他也不會當真。
我這麼想着,不知不覺又往外挪了一步,做好見勢不妙就跑路的準備。
不得不說,我偶爾的預感還是非常準确,就算我及時反應過來,動起手來卻沒有羅喉快。
變故快得讓人猝不及防,磅礴的氣勁忽而襲來,我旋身躲避的同時,對方早已做好下一招的準備。狹小的空間是最好的牢籠,閃展騰挪中,手向後握住劍柄往外,出鞘不過半寸,劍便被刁鑽襲來的力道擊飛。我下意識轉身欲抓住逆浪,指尖輕擦過劍鞘邊緣。
不過眨眼,劍落地,我亦落入他人掌中。
……
斜靠在王者臂彎之内的藍袍劍者,烏發披散雙方一身。衣袖自空中翩飛滑落,如吹散的星屑,溫潤夜色。
——不妙,現在是什麼情況?
視線互相交錯,我身體一動就想起身。
羅喉輕輕一用力,輕而易舉将我的努力化為烏有。
掙紮失敗,幹脆放棄,鹹魚躺平,嘴卻依舊不認輸,“武君這是何意?”
不容掙脫,羅喉單手扣住我,另一隻手從腰後慢慢伸出,在我瞪視的目光下,緩緩落在我臉頰上,沒什麼情緒的說:“你不是心悅吾。”
說這句話的時候,羅喉絲毫沒有開玩笑的神色,反而表情如往常一般正常。
……
誰都知道那隻是我想放走玉秋風的權宜之計,再說,現在才開始計較這個,是不是太晚。
他的反應讓我不安。
落在臉側的手,有别于常人的溫度,有些冰冷。像是霜雪在皮膚上遊走,接着往後拂去,深入發間。
“武君。”我伸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原本還算遊刃有餘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勉強道:“……對女子動手動腳可是要負責的啊。”
“哈。”
發間一痛,他好像把什麼拽下來了,同時松了手。
我抓緊時間從他懷裡爬出來,後退好幾步,警惕的看着他。
羅喉雙手背在身後,沒對方才的舉動解釋什麼,淡淡道:“去吧。”
嗯?怎麼變得那麼快?
我擡手往耳後摸了摸,摸了個空。
他把束在我發間的星象挂飾摘下了。
……
堂堂武君羅喉,居然拿屬下的發飾,說出去不笑死人。
我用充滿譴責的眼神瞪視他,幽幽道:“這算是威脅嗎?”
“你認為呢。”羅喉背過身去,衣袖微擺,“再不走,今夜留下。”
……
我果斷:“再見!”
說着沖到窗邊。
“走門。”他在背後提醒。
……哼,我衡太素豈是容易被威脅之輩!
腹诽着,我轉身打開門,順着牆角快速溜走,還不忘記帶上我的劍。
房内,羅喉收回手,掌心星象挂飾在夜色中閃爍微光。
“衡太素。”
2.
難得出天都一趟,我先去天下封刀溜達了一圈,沒找到人。
那大概就在君曼睩說的海老爺處了。
慣常行走江湖,該有的消息網還是有,趁機在路上買了不少東西,才跑到十裡丹青外,通過一名叫解語的女子,尋到了正主刀無心。
進了門,我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輕易的就把我放了進來。
……這個酒鬼就是刀無心是吧。
他聽聞我帶來了君曼睩的信件,一下子從桌子上爬了起來,沖到我面前。
我半招都沒有就按住了他,面露疑惑看向後面的粉衣女子,“這個人真的是刀無心嗎?”
她不是在驢我吧?
刀無極的第三子,居然不會武功?
解語肯定點頭,我才将信件交予面前的少年人。
天刀笑劍鈍得知我是天都之人,開口向我詢問刀無心為何會這樣。
你問我,我問誰?
我簡單的解釋說我是替君曼睩送來信件,并告知對方,關于君曼睩被天下封刀送到天都這件事。
他似乎從我簡短的消息中得到了答案,閉目沉思不語。
過了一會,看完信件的刀無心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從地面上撿起一塊石頭向我沖來,“你将君曼睩還我。”
“無心!”方才就試過了,笑劍鈍豈非不知道刀無心不是我的對手,擡手拍開他手上的石頭,對我歉意道:“無心非故意冒犯,他隻是……”
我打斷對方:“我明白,隻是太在乎君曼睩是吧。放心,武君并無為難她,她現下很安全。”
刀無心根本不相信,“天都這麼危險的地方,曼睩怎會無事,你到底将曼睩怎樣了!”
“……雖然常常被人懷疑,但我還是第一次被人懷疑的這麼徹底。”我抽了抽嘴角,有點想掏出鏡子看一看,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天都呆久了,也長出了一副反派的神情,“我說啊,就算我将君曼睩怎樣了,你又能如何?就憑你如今模樣,難不成在你身邊,會比在天都更安全?”
“你!”刀無心氣急,又開始滿地找石頭,像是非要砸我一把似的。
怎麼這麼不死心。
“這位……”笑劍鈍想開口,聲音剛啟又頓住。
我了然,方才來的突然,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晦朔弦望·衡太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