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姑娘,”笑劍鈍察覺眼前人并沒有天都之人的氣焰,平和溫柔求問:“難不成沒有其他辦法,讓曼睩離開天都嗎?”
我擺擺手,“這是天下封刀和天都的事情,我無權過問。不過就目前看來,非是武君不放人,而是君曼睩不願離開。”
“不可能!曼睩不會抛下我!”刀無心不相信,放棄找石頭,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是不是你們威脅她!我要去天都,将曼睩帶回來!”
我揮開他的手,“有那麼輕易嗎?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想從武君手上奪人,做夢比較快。”
笑劍鈍不忍心看自己的好友如此落魄,同聲請求:“吾見姑娘言語中對曼睩多有維護,想必不是無情之人,是否能幫忙讓他們見一面。”
我不說話。
沒立馬拒絕的态度,讓笑劍鈍尋到了一絲空隙,他往前一步,“衡姑娘。”
“讓我想想。”我左右走了兩步,看看天,想了一會才回頭,看向刀無心,“我說,你們既然是未婚夫妻,那麼君曼睩一定很喜歡你吧?”
刀無心的臉紅了。沒想到到我說話會這麼直接,當下連話都說不清楚,結結巴巴:“我……我,這是當然!”
“哦。”
武君之前讓我找點君曼睩喜歡的東西給她,人某種方面也算是‘東西’,這麼理解應該可以蒙混過關來着。我抵着下巴認真想,決定反正做過了好事,再做一件也無所謂。
“那你收拾一下,我帶你上天都。”
“這……”笑劍鈍一愣,沉默凝視刀無心,似乎并不同意。
“去天都……”刀無心聽聞我這麼說,臉色一陣發白,似有幾分恐懼,别過眼光。
“啧。”我咂舌,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提議了,“這點膽量都沒有,你還不如君曼睩有勇氣。”
“我、我——”刀無心連連後退,視線掃過搖頭的笑劍鈍,和解開酒囊喝酒的我,終于下定決心,“我要去!”
笑劍鈍:“無心!”
“這才對嘛,堂堂男子漢,還不如一個弱女子怎麼回事。”我喝了一口酒,回頭對笑劍鈍道:“放心吧,我既然說出口,必會保他安然無虞。不過天下封刀方面,需要人去處理,免得他們以為我帶人為質。”
笑劍鈍看刀無心已經沖到裡面開始收拾東西,知道自己無法阻止,便歎了一口氣,答應了:“天下封刀方面,吾會前去解釋。”
“嗯,就這樣吧。”
事情解決,我拎着刀無心的衣領,朝衆人點頭,“告辭。”
說着我揪着人化光離開,走之前不忘記把十裡丹青内的好酒一并打包帶走,當做拜訪禮。
*
天都。
黃泉看看我,又看看臉色發白快要吐出來的刀無心。
“……你踏線的行為愈加大膽。”他雙手抱胸,一副‘你怎麼天天找死?活膩了?’的表情。
我晃了晃手上的刀無心,笑道:“哎呀,我這可是依武君命令尋來年輕少女喜歡的東西,你看,這個難道不符合要求?”
黃泉不置可否,冷嗤一身:“你頭殼壞的這麼嚴重,沒想過看看大夫嗎?”
“一直都想,不知道黃泉大人是否有相識的名醫,能幫我看看。”
他被我無恥的話語打敗了,讓開身子:“算了,走吧。”
“哎呀,多謝黃泉大人放行。”
“……你最好趁我沒生氣之前閉嘴,吾不是武君,會縱容你。”
“耶——畢竟我是天都内難得敢對武君告白的人,就憑這份膽量,已是世上罕見,屬于珍稀生物。”
“閉嘴。”黃泉握緊拳頭。
我拉了個鬼臉,“我就不,略略略。”
一路鬥嘴,我把刀無心丢到君曼睩房内,潇灑跑路。
然後被羅喉堵了個正着。
……
我望望天,望望地,就是不看羅喉。
“衡太素。”羅喉不允許我逃避,光是站在那裡就很有震懾力的王者,視線一轉落在我身上,我頓時生了一種被對方逼到絕境的錯覺。
我頓時老實,方才在笑劍鈍面前保證的言之鑿鑿,其實我本身并無太大的把握,不過是賭以君曼睩在武君心中的地位,必不會太過為難刀無心罷了。嘛,至少性命方面是可以保證,但是其他就不好說了。
反正人沒死就不是什麼。
我咳了一聲,開始拿之前武君的命令渾水摸魚,當做解釋。
羅喉有沒有當做一回事我不知道,至少對方看起來沒有生氣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嗯,大概吧。他那個神情,掩飾的太好,實在看不出什麼。
全靠猜。
看他情緒不算太壞,我話風一轉,繼續道:“何必拆散一對有情人。有時候人的感情,不在于能不能保護對方,而在于有沒有保護對方的心情。”
羅喉的話語殘酷的毫無轉圜餘地,也不被我過于樂觀的言語迷惑。他對我說:“江湖之中,容不下這樣天真的想法。”
江湖無情,有時候強悍如他,仗劍如我,都有無法保護重要之物的時候。
我明白,可是我更覺得,正是江湖無情,才要珍惜每一刻時光。
解下腰間酒壺,我擡手喝了一口,好一會才收起笑臉道:“如武君這樣武功絕世的人,難不成就沒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嗎?”
羅喉沒有說話,從他的神情看來,他有,而且足夠刻苦銘心。
世上高手也好,凡人也罷,在保護重要之人的這件事情上,在命運面前,人人平等。
這是最殘酷的事實,正是因為殘酷,才格外需要珍惜。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吾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我歎了一口氣:“比起不知何時發生的未來,可以相守的片刻,更為重要。”
他擡眼,冷漠的情緒在眼底一閃而過,“也更為殘酷。”
确實如此。
選擇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正确答案,我和他的争執,也隻是立場不同的看法。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我擡起手中酒壺晃了晃,眼神透過酒壺看向羅喉,唇角忽然上揚,“未來缥缈,我隻願珍惜當下每一刻。無論以後是憂是愁,至少現在的我有過快意,有過與在乎的人度過的每一時分,這就夠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聲音裡浸着一層曆盡世事的森寒,“你太天真。”
“自人相遇的那一刻,便已注定未來會分離,不過早晚。”
衣袂在天都的狂風中翩飛不已,相隔不遠的距離,卻似從未相交。
若非緊緊握在手中确認,誰又能言明倒印在眼内的人是否存在。是否隻要伸出手,對方便會如幻夢一般,在下一刻夢醒之時,從張開的指尖滑落,消失不見。
“所謂天真,又何嘗不是一種看破,你說是嗎?武君。”我側過頭,朝他彎起眼睛,笑了起來。
他走近了一步,翩飛的發絲滑過他的手背。
我看見他向我伸出手,接着耳後的位置一重,他将發飾還給了我。
我擡手撫向發間,正好碰到了他微冷的指尖。
“吾會等你證明。”
證明什麼?證明我這天真的想法嗎?還是等我真的失去的時候,再用來嘲笑我的天真?
不明所以,我晃了晃酒壺,問他:“零食不吃,那酒呢,你喝嗎?”
他笑了一聲,率先走一步,“去備茶。”
嘁,喝茶有比喝酒高級嗎?
我收起酒壺,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後,吐槽道:“武君你有時候真的很像我家樓下遛彎的阿伯。”
“你可以試試。”
……試什麼?
是我錯悟吧?他說的應該不是我理解的那種試試。
我别開眼光,輕咳一聲,拉過他的袖子快走幾步,帶開話題:“走了走了,去泡茶。”
羅喉又笑了一聲,我很肯定這次絕對是嘲笑。
算了,少想點,深想就不禮貌了。
我樂觀且自欺欺人的想着。
3.
俗話說,終日欺鷹,終被鷹啄。
我深刻的體驗到這句話是多麼的有道理。
刀無心來了之後,相當殘酷的體驗了什麼叫做練武就要吃苦,我也殘酷的正式領過武君侍衛的職責,其中工作不包括幫君曼睩照顧孩子、給武君泡茶、陪武君發呆以及給武君換床單。
是說你有睡過覺嗎!為什麼還要換床單!
我在後院苦大仇深的泡茶,一不小心茶葉就放多了。
……嘛,老年人口味重點也正常,就适合喝濃茶,反正他也不睡覺。
“衡太素。”身後的人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的開口威脅。
啧!
我倒出多餘的茶葉,重新蓋上茶壺蓋子。
泡好茶,我端到桌上。
早知道就天天吐槽武君不給我發工資了,現在倒是讓我領了薪水,但日子還沒有以前摸魚的時候好過。
閑聊中,忽聞君曼睩義父公孫奪鋒身亡事情,君曼睩大受打擊,向武君進言希望去吊祭父親。
武君同意了,并讓我留下顧守天都,順便監督刀無極練武。
……好好好,這個時候就不把我當侍衛了是吧?
我無所謂,反正在這裡還是跟武君出去,都是幹活。既然如此,我還不如宅着更快樂。
武君離開後,我在天都到處晃蕩,本以為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可惜今天确實頗為不順。裂了第三個杯子之後,我總算站起身來,一臉慎重的看着面前的刀無心。
他面色惴惴,練劍的手停了下來,一副不知我又想出什麼壞主意的表情。
“我送你離開天都。”我忽然開口,抄起桌上的逆浪長劍,别到腰後,“現在,跟我動身。”
“為什麼?”刀無心莫名。
我閉上眼,心下不安的情緒越重,“直覺,馬上走。”
不欲解釋太多,我一把提起他的後衣領,自高處一躍而下,腳步連點,轉瞬間離開天都百裡之遙。
江湖之人的直覺,往往有一定的預見性,希望是我多心。
将刀無心甩回十裡丹青,我轉身前往君曼睩吊唁公孫奪鋒的方向而去,心下慌張然,腳步越催快速。
有生以來,從未覺得腳下路途如此漫長,時間如此磨人,茫茫樹海如深淵,一時竟不知那人在何處。
不等我到達目的地,滿地淩亂的血漬和戰鬥後的刀痕,已經昭然了一切。
來晚了麼?
我低下身子,撫摸地上仍殘留餘威的痕迹,是羅喉的招數,裂地三分,似乎發生過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
夜色深沉,不祥的煙霧缭繞,不見月光的森林暝暗,如同覆上一層濃稠的墨色。我擡起手,指尖上染了一抹尚未幹透的血色,襯得手指極為蒼白。
血漬還未幹,在這個方向。
我追着淩亂的腳步一路前去,直到一個山洞面前,終于再次發現天下封刀的人影。
不過是些許殘餘小兵,我握着腰間逆浪長劍,不等那些人回過神來,便是一聲清越的劍嘯。
風聲席卷,點點血色如落梅綻放。
“月斷三千刹。”
持劍一揮,銳利白芒似無邊月色,清開一條道路。我閃身擦過衆人,躍入山洞之内。
玉刀爵認出了那道人影,是之前救了玉秋風的劍客。
“要追嗎?”屬下問。
玉刀爵神色慎重,隻是吩咐:“将此處重重圍住,必不能讓羅喉離開此地。”
“是!”
山洞陰風呼嘯,連綿不絕的亂石,沉重的腳印相互交錯,指向前方。
前方——
“衡太素。”君曼睩聞聲回首,隻見逆光處,一人獨立,血漬順着手中長劍緩緩滴落,神色怔忪。
不知從哪裡印入的淡藍微光,似月色,似凄迷,在小小的山洞中泛着慘淡的光華。幽幽的光線印射在一步一步走來的劍客身上,沉靜的呼吸,風吹起散落在肩頭的烏發,露出清冷而堅定的容顔。
手中劍輕輕插在地上,我半跪在沉睡的王者面前,視線沿着他胸口的槍痕往上,最終看向緊閉着雙眸的人臉上。
“是你。”我說。
黃泉什麼都沒解釋,持着槍的手握緊一瞬,“是我。”
微微的,低沉的話語,被山洞裡冰寒的風吹散。
數日前的對話,像是某種預言,來的那樣快,又來的那樣不及防。
我沒有機會問他,此時此刻,是否會嘲笑我那日天真的話語。
江湖之人的聽力很敏銳,是以我不用再确定,确定面前之人,已經與我分别。
扶在腿上的手微微地有些顫動,我擡手,握上旁邊的逆浪,在兩人注視的目光下,不疾不徐的站起身。
黃泉眼神一凝,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我拔起地面上銀色的長劍,反手一轉,收劍入鞘。
“不動手嗎?”這些時間的陪伴,他以為我會為羅喉報仇。
“做這種事情,有任何意義嗎?”我語氣很輕,垂下眼看地面缭繞的煙霧,忽然覺得風有些冷,冷得讓人疲憊,“都結束了。”
最後的力氣,漠然握緊手中冰冷的劍柄,像是驟然被人削去了思緒,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神色是好。這樣的分别來的太突然,以至于事到如今,我還無法從面前的真實中回過神,隻能怔愣愣的聽自己的話語在空蕩的石洞内回響。
是遺憾,是失望,是不舍,還是無法再思考更多。
腦海一片空白,我轉過身,疲憊的連勾起嘴角的力氣都失去。
“都結束了。”我喃喃自語。
一切都結束了。不管以往發生了什麼,經曆過什麼,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也來不及挽回。
我來的太遲了。
“衡太素……”君曼睩擔憂的看着我,似是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不利于黃泉的事情。
此時此刻,我還能做什麼?
報仇嗎?我能以什麼身份做這個事情。
追根究底,我也好,羅喉也好,彼此也隻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走吧。”我拉起羅喉的屍體,背負在身後,側頭對黃泉道:“以武君的性格,多半有拜托你保護君曼睩,那便讓我送你們一程。作為交換,我要帶走武君的屍身埋葬。”
黃泉沉思片刻,答應:“可以。”
走到洞口不遠處,我展開掌心,對外輕輕一吹。
迷幻的碎屑随氣息舞出煙藍的色澤,異香彌漫,刹那間遍布風中。
我放下手,“範圍太廣,此香隻有一炷香的效果,趁機離開吧。”
君曼睩聽出我的話意,回身問我:“那你呢?”
“不同路。”不欲解釋太多,我率先沖出洞口,轉向往另一處而去。
人已離去,黃泉對君曼睩道:“走吧。”
“嗯。”最後,她看向已然不見身影的位置,輕輕點頭,随他離開。
*
走到湖邊,我放下背後的羅喉。
是說他這身盔甲當真有夠重,真是連死也不放過我,非得折騰我一番。
我歎氣,一時間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本就是居無定所的江湖浪客,就算要找放心的地方安置他的屍身,又該問何處,才是我能時時停留的所在。
“欠你的嗎?”在湖邊擰幹手帕,勉強擦幹淨他身上的血漬。
來時枭雄,走時亦該安詳。
擦拭中,我看見他手中緊緊握着的項鍊,似乎是君曼睩以往戴在身上的飾品。
……嗯,這人到底什麼毛病,是特别喜歡别人身上的配飾?
我擡手摸摸耳後的星象挂飾,不知應當說什麼好。
——如今我後悔了嗎?
一次次問自己的話語,可惜沒有人能夠聽我的答案。
“看破說的簡單,實際上還是很難。”我在他面前安靜的低下頭,冷白色的手輕輕覆蓋上了我的指尖,沒有任何溫度。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人,仍記得他睜開眼的時候,是何等的威壓,讓人不敢輕易别開眼光。
“回憶越是清晰,越是茫然。或許,以後記憶模糊了,我才會開始不舍。”平靜的情緒,終于露出一絲茫然與無措。
太突然了。
我做好了準備,卻從未想過會如此突然。
這就是江湖,殘酷的不允許任何人心存僥幸。
“你看,即便有武功又如何,當命運注定無法挽留的時候……”聲音逐漸顫抖,我垂首抵在他胸口,任由長發将我的神色覆蓋,似笑似歎,“我還是……無能為力啊。”
真是遺憾。
明明相遇的時間短暫如流星,為何會留下這麼深刻的痕迹。
原來離别,是這般的滋味。
太苦澀了。
我沉沉閉上眼,不敢再面對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知過了多久,交握在掌心的手,輕輕動了動。
我一怔,連忙擡起臉,擡起眼的瞬間,便看到原本緊閉的雙眼,緩緩倒印出我的面容。
“衡太素。”
我:……
夭壽啊!羅喉詐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