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奇怪的老頭糾纏不休,遠處還有個蓬頭蓋臉的青面仔,真的讓人很沒有胃口。
“喂喂喂,你都吃第四碗了,這叫沒胃口?”
孤獨缺剛吃半碗飯,羽人非獍更是細嚼慢咽半天嚼一口菜沒吞下,而另一隻不知道胃連接到哪個異時空的豆芽仔已經吃完4碗,開始倒湯喝了。
手上夾着的青菜掉回碗裡,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波瀾不驚的羽人非獍,問他:“這個人間富貴食人花的款你都養得起,看來你離開罪惡坑之後賺的不少,快拿出一半孝敬孝敬我。”
“啰嗦啦。”我拍下碗,滿臉寫着不高興:“我有賺錢養家的好不好,又沒有白吃。”
雖然我賺錢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我造飯的速度,三不五時還要靠十三哥好心接濟,這一點就不用說了,有點丢臉。
本來以為出來能縱橫江湖,沒想到剛開頭就栽在吃飯上。
都怪身體裡面這個長離蠱,若不是從小家裡就給我種了這個夭壽蠱,我也不會變成苦境大胃王,一餐不吃直接橫倒街頭變流浪屍的地步。不過也因這個緣故,羽人非獍倒是很照顧我,平時有認真盯着我吃飯。
懷疑家裡哥哥是不是和他偷偷說過什麼。
這個老頭才是,天天在家裡跟着吃白飯,都沒有拿點錢救濟的,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老婆的師父,怎麼說我都要盡一份孝心的份上,我一定把他掃地出門。
“喂,你站在哪邊的?不管一下這隻苦境霸王龍?”孤獨缺說不過我,回頭推羽人非獍,非得要他加入我們,扮演夾在刻薄婆婆和老實尪婿的苦情小白花。
羽人非獍咽下口中的青菜,淡淡地提醒我:“水果在廚房。”
哦,差點忘了飯後水果。
我起身溜到廚房端出水果,一邊吃一邊往外走,聽隔壁的孤獨缺在大聲哀歎羽人非獍在家中的地位。
“人說娶了老婆忘了師父,真是一點兒都沒說錯,唉——我怎麼撿了你這種徒弟回來。”
羽人非獍蹙了蹙眉,手中筷子敲在碗的邊緣,神情看不出任何異常,“她是我的朋友。”
孤獨缺面不改色,拿起腰間的酒壺喝了一口,姿态落拓豪放,“慕少艾是你的朋友,談無欲是你的朋友,這隻一餐掂掂吃四碗飯還叫沒胃口的也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這麼多,難不成沒有一個是特殊的嗎?”
羽人非獍不願與他置辯,更不願意将我牽扯進這淌渾水中,“你想說什麼?”
“關心你啊。”孤獨缺是一點都看不明白這個徒弟到底在怕什麼,猶猶豫豫一點不幹脆,一看就讓人心煩,幹脆扭過頭問在吃蘋果的我:“喂,他這麼說,你怎麼看?”
忽然被拖入話題的我啊了一聲,莫名其妙:“他把我當朋友和我叫他老婆有什麼沖突?”
本來就是我胡咧咧叫着好玩的,周圍根本沒人當真,包括羽人非獍,丫就是脾氣好被我欺負得毫無反抗能力的受害者罷了。
我往嘴裡塞蘋果,含含糊糊地勸孤獨缺别老催婚,不知道年輕人逆反心态重,越催越對着幹,“麥想了,這種事情得順其自然,催多了反而會起反效果。”
再說周圍介紹的加上無故出現的桃花那麼多,他有心早成婚了,怎麼可能拖的年齡老大還是孤寡一人。
孤獨缺完全沒想到我是這個态度,當即一愣,飯也不吃,煩躁一拍桌子:“真是不解風情的兩人,随便你們了。”
說完直接往亭外一跳,消失了個幹淨。
我喂喂喂了半天都沒回來,不由得摸摸頭:“搞什麼啊,不吃飯就别裝那麼多啊,浪費食物。”
經過這個小插曲,羽人非獍看起來也失了胃口的模樣,我連忙推他的手臂,提醒他:“浪費食物不是好的習慣,吃完,要吃完啦!”
羽人非獍簡短地應了一聲,在我的催促下重新拿起碗。
話題就這麼結束了,無言的寂靜再次籠罩下來。
我慣常吃一半留一半給羽人非獍,隻是看着他不疾不徐地吃着飯,感覺好像又有胃口了,拿起筷子挑自己愛吃的菜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吃。我愛吃魚,手卻不是很巧,捏着筷子和碗裡的魚肉奮力搏鬥半天,夾了一碗的碎屑。
一旁的羽人非獍沉默半晌,終于看不下去,接過我的碗,細細挑起刺來。
所以說,真的好賢惠的一個老婆。
他挑刺我吃魚肉,非常完美的搭配。
我咬着筷子尖,看他垂着眼眸細細挑刺的模樣,半斂的眼簾下是焦棕色的眸子,眉頭壓得很低,風将他的長發垂落肩頭,清俊的眉眼總有揮之不去的愁緒,如煙雲缭繞。能娶到這麼美麗的老婆,上天确實待我不薄啦。
我笑眯眯地,忍不住就笑了出聲。
“怎麼了。”他的聲音比平時稍低一點,似乎心情不太好,真奇怪,他怎麼忽然就這樣?
他将刺挑完,獨留下一團雪白的魚肉,和碟子下清澈的醬料。
要是誇獎他諸如賢惠漂亮的詞彙,一定會激怒他,說不定又要露出隐忍不言的模樣了。
雖然那種反應也挺好玩,可考慮到我的胃,我還是别開了話題,說起了我第一次見到羽人非獍使用六翼刀法時的印象。
“你好像我小時候養過的白麻雀。”
那是我很小時候的事情了,小孩子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印象中的畫面消退大半,隻剩下吉光片羽般的片段。
“小小的,渾身雪白,唯獨嘴巴染了淡淡的灰黃色。”我伸出手給他比了比大小,“在陽光下的時候好像每一個羽毛都會發光,非常漂亮可愛的麻雀。”
落下孤燈外,無盡的風雪仿佛從世界邊緣一直延伸,籠罩整個孤院小亭,白與灰交加,蒙蒙地讓人喘不過氣的陰霾。
我興緻盎然地形容那隻麻雀叫喚時候的聲音,清脆又短促,宛如歌曲般美妙,相當有人性,開了籠子也不會跑。
關于那隻記憶中的雀鳥,蹦蹦跶跶在每一張朦胧的記憶片段裡,我像展現自己珍寶的小孩子,将每一個散發着星光的物品捧在手心給他觀看。
羽人非獍靜靜地聽着我颠三倒四地說着過往的故事,偶爾眨一下眼睛,看起來非常安靜的模樣。
寒風夾着雪粒落入亭内,滑過起伏的黑色發絲,靜悄悄融化在他衣袍之上。
“最後那隻雀鳥呢?”他問。
我歪了下頭,努力在遙遠的記憶中回想那隻雀鳥的身影,怎麼都記不起來。恍惚記得某一天醒來,窗台的籠子已經空了,隻剩下窗口處的梅枝在風中搖曳,凋梅紛紛,似雪似紗。
“嗯……應該回到天空了吧。”我指着霧蒙蒙的天空說道:“鳥兒的歸宿,不都是是天空嗎?”
羽人非獍似乎想說什麼的模樣,最後卻隻緩緩低言一句,“……是嗎。”
為什麼會露出這樣悲傷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在這簡短的故事中領悟了什麼,擡手推了推他的手臂道:“再說飯冷了,趕緊吃。”
羽人非獍輕輕點頭:“嗯。”
2.
慕少艾在對戰異度魔界的時候受了傷,前來落下孤燈求助。
不知道那隻缺了大德的孤獨缺又起了什麼肖,趁着大家在講話的時候忽然拔刀,偷襲慕少艾,被羽人非獍再次阻止。
——這個場景怎麼感覺有點熟悉。
沒完了是吧,是不是每個和羽人認識的你都要來這一手,連那邊喜歡自诩以卑鄙手段聞名江湖的談無欲都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在缺德這一點上沒輸過誰,卻對别人偷襲行徑非常不齒的談無欲看向羽人非獍,問:“這人是誰?”
羽人非獍解釋:“我的啟蒙恩師。”
繞過說話好像打官腔的兩人,我跑到慕少艾面前,仔仔細細觀察他的傷勢。确實很嚴重,若繼續下去肯定會有性命之憂,我忍不住按住胸口,想到種在體内的長離蠱。
慕少艾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麼,持着煙管的手按在我手上,輕微搖了搖頭。
——還不至于要用長離蠱的地步。
我和慕少艾在這裡用眼神對話,那邊似乎吵起來了,我被吸引了注意力。
“喲,别用這種警戒的眼神看我,”孤獨缺說着露出一絲奇異的神态,他的眸色很深,似笑非笑道:“我再壞也沒有羽仔這麼壞,勸告一句,别太相信羽仔,他這個人曾經——”
羽人非獍似乎察覺到了他下一句是什麼,視線下意識看向我。
我:?
在真相即将揭開的一刹那,慕少艾變了臉色,眼神一沉,快速打斷:“住口。”
孤獨缺一副吓了一跳的表情,依舊不着正形,“哇,你這句喊得比羽仔還快。”
“呃。”慕少艾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緩了緩情緒,凝重掃了我一眼,才恢複平日的笑語,哀哀歎息:“我都要痛死了,你們還有心情玩,真不夠意思呢。”
察覺話題敏感的談無欲也及時岔開話題,“慕少艾的傷痕,必須及早醫治才是。”
孤獨缺見狀,嬉皮笑臉搭上羽人非獍的肩膀,搖頭晃腦:“哈,羽仔,看來你的人緣不錯喔。”
羽人非獍沉肩一撞,隔開他的觸碰,“我要帶慕少艾去水晶湖,談無欲,你的傷勢無妨吧?”
談無欲:“要不了我的命,你趕緊想辦法替他醫治吧。”
“嗯。”羽人非獍應答,“我先走一步,你們随後慢慢跟上。”
“一起走吧。”孤獨缺趕緊湊上來,繼續道:“我猜,水晶湖那個我可能認識,說不定能替你講一些情,要是你打輸了,我還來得及補你一刀。”
羽人非獍淡淡道:“随便你。”
孤獨缺訝異,“哇,連這樣都不趕我走,奇怪。”
說定了論調,我也跟着準備一起去水晶湖幫忙,沒想到被回過身的羽人非獍按住了:“你在此等我回來。”
喂!又要把我丢下!
我鼓起臉頰就要生氣,慕少艾趕緊過來打和,從袖中掏出一副藥包:“哎呀哎呀,就麻煩枕大俠客幫吾煮一副藥,若水晶湖之行失敗,我還能喝上一口熱藥。”
别說的好像出去打獵,回來還有口熱湯喝的語氣好嗎?
真是欠你們的!
我一把搶過藥包趕人:“快去快回。”
“好啦好啦。”慕少艾敷衍擡手拍拍我的頭,力道像拍路邊石頭上的灰塵:“就麻煩你顧家了。”
……再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被我一瞪,慕少艾趕緊拉着羽人非獍開溜。
3.
顧家太無聊了,我想起上次給家裡哥哥們寫的信,不知道他們收到沒,希望信中的真相能讓家裡好過點,繼續過隐居的生活吧。
4.
收到小妹回信的哥哥們,抽出前幾頁報告給家主,非常習慣地翻到最後一張。
哦,和妹夫的生活過的不錯,有吃有喝,打工賺的錢還有點剩餘寄回來孝敬哥哥們,就是……
嗯?什麼!有人偷窺小妹?
妹可忍,哥不可忍,苦境妹控十三狼重出江湖。
5.
不見天日的森林,枕家十三兄弟齊齊出動,刀槍劍戟毒一個不落,圍住山頭作監視工作的向日斜。
風在夜色中蕭瑟呼嘯,幹枯落葉卷上半空,在眨眼片刻,斷成數截。同一時間,十三道身影無聲圍繞林中各方,擋在最前方的絕世身影,冷冽青鋒背身凜立。身挾夜霧缭繞,沉着的姿态,淺淡默然的表情,一睜眼,便是攝人的無邊殺氣。
枕家老三持劍轉身,修長的手指拂面而過,直指向日斜:“區區罪惡坑,竟敢窺竊吾天真可愛、美貌無邪、乖巧聰明,一歲會走三歲會搗亂十歲會毆打哥哥十五歲成親至今十九歲,小名明夷大名凋梅的枕家最小最惹人憐愛的小妹枕十四,害她一餐隻能吃四碗飯!你,罪無可恕,兄弟們!給我上!”
一頓亂拳圍毆,向日斜,卒。
殺人是不會殺人的,但枕家和法門的關系還不錯,當夜将跟蹤狂送入法門大牢,榮享豬排飯套餐一份。
6.
蹲在廚房煲藥的我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尖,“誰!誰在背後念我!”
這熟悉的感覺,一定是家裡多事的哥哥們,好煩啊,我都長大了,還天天圍着我轉,能不能給人一點自由呼吸的空間了。
我火大地繼續扇火,藥爐在猛烈的火勢下咕噜咕噜冒出巨大泡泡。
7.
水晶湖之行看來并不順利,走的時候四個人,回來卻隻有羽人非獍一人。
喂,那我的藥不是白煲了?
羽人非獍看起來心神不甯的樣子,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焦炭補藥喝了都沒反應,那味道聞起來就超苦的,難不成是喝起來很好喝的款?
我不信地用尾指沾了沾藥末殘餘,小心地舔了一口。
……
…………
不可置信,漂亮老婆怎麼了?味覺失常了?這種又苦又酸又澀還帶着焦味的黑暗料理都能喝得面無表情?
我湊到羽人非獍面前,他背靠在石柱坐着,黑色的長發在不止的風聲中起落,緊皺的雙眉,恍如陷入噩夢無法醒來,慣常壓抑的神情中透出幾分脆弱和掙紮,額間溢出點點透明的冷汗,順着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你以為你做了幾件好事,就能掩蓋你逆倫弑親的大罪?]
[我說,你給我聽清楚,你才是真正的罪無可赦,你以為大家都不哉?]
[哦,這麼說起來,确實是有一個人不知道,枕凋梅,是叫這個名字沒不對吧。]
[她若知道你的真面目,你以為她還會與這樣可怕的人來往嗎?]
風刮擦着崎岖的石塊發出呼呼的響聲,黃昏中的雪粒被冰冷的風卷了起來,吹拂過整個落下孤燈。
我伸出手,還沒碰到他的臉,就被羽人非獍抓在手中。
霜雪寒涼,夕陽的殘輝卻灼熱,在茫茫雪地上留下火焰般殘酷的印記。
失焦的眸子,過了好一陣子才凝聚。我想握住他的手,他卻閉了閉眼睛,無聲松開手。
“怎麼了?”我用食指蹭了蹭他的下颌,收回時,指尖凝聚一團小小的水珠,“回來就一副心神不甯的樣子,路上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羽人非獍垂眼别臉,臉色蒼白,俊秀的容顔隐染着死灰般的倦意,“沒什麼。”
“騙消仔。”沒事會是這樣的表情?
認識羽人非獍數年,我早就摸清了他的習性,不想說的事情就像是死掉的河蚌一樣,怎麼掰都不會開口。
算了,他不說,我去問慕少艾也一樣。
我剛轉過身,手就被身後的人拉住了。
是羽人非獍。
“别走。”他說,“陪我,好嗎?”
我緩緩回過頭,金色的長發從身後吹到身前,擦過他的手背,他卻沒有再次松手,反而握得更緊。
對上熟悉的眼,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剛睜開眼的一瞬間,我看見了我從未見過的眼睛。
在江湖傳言中行事正義有俠風,名聲顯赫的人物,竟然會有那麼一雙愁苦的雙眼,就像是身上負荷了許多事情,苦澀、痛苦、壓抑,太多情緒層層封閉在焦棕色的眼瞳之中,沉重得令一個看起來分明隻有雙十年華的俊朗青年,身上透着曆經塵世滄桑之人才會有的厭倦之意。
而如今,他身上的苦澀之意更重,重得他連呼吸之間都充滿了難解複雜的情緒。
就像遍體鱗傷的幼獸一樣,就像害怕被抛棄的孩子一樣。
紛亂的思緒一震,心忽然感受到一股抽痛之意。
……為何總是你,在無窮無盡的受苦呢。
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動了起來。
手穿過風雪,穿過了白色的衣袍,輕輕的落在細瘦的肩背上,将仿似無聲嗚咽的人緊緊抱住。
掌下的背脊忽然一顫,羽人非獍垂下頭,散落長發遮擋面容,一動不動呆在原地。
呼嘯的風雪從天降落,小亭外是大片大片的蒼白。
“我不走,我就在這裡。”我靠在他肩頭,手一下又一下的撫着他的背脊,無聲地安撫着他,“沒事的,羽人,我在這裡。”
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了,将我當做你的依靠,好好的休息一場。
“枕凋梅……”
既低又啞的聲線如同夢呓,清勁挺拔的身姿一下子傾塌下來。那一刻,壓抑太久的情緒吞噬了理性,滿是苦澀的心本能地想要從他人身上汲取一絲溫暖。風中袍角交錯,身側的手臂微微擡起,緊緊的環繞在我腰上,力氣大到整個人都在微微痙攣發抖。
往日的情況反了過來,年幼的,向來需要被細心照顧才能生存的人成為了被依靠的人,而身處照顧他人的年長者成了索取的一方。
或許不曾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