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仔?”她頂着毛絨絨的亂發,一把跳下床,“在哪裡?在哪裡!”
羽人非獍拉住了差點沖出房門的人,提醒道:“先梳洗。”
哦哦,沒錯,還沒梳洗。
枕凋梅在羽人非獍的幫助下換上衣物,着急忙慌跑去梳洗,又繞回來讓羽人非獍幫忙梳頭。
羽人非獍的房間比枕凋梅的要簡單許多,一張床、一張桌,一個書櫃,其餘瑣碎的東西幾乎沒有,而枕凋梅昨日一時興起跑過來說要和他一起睡,也是什麼都沒帶。
好在趁着她去梳洗的時候,羽人非獍把她的妝奁一并拿了過來。
枕凋梅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地東張西望,有些嫌棄地吐槽:“之前我就想說了,你的房間真的好樸素。”
什麼裝飾都沒有,比鎮下的客棧還要簡單。
住所往往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格。
枕凋梅性子跳脫,平日又愛買一些花花綠綠的裝飾品,房間被她打理得尤其熱鬧,擺飾擠滿了一個櫃子。而羽人非獍的房間,則似其人一般,除了生活必需品,幾乎沒有過多的裝飾,不像一個家,像是過夜的住處。
羽人非獍看她雙手握着頭發,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平靜道:“能夠生活,足矣。”
“話不是這麼說的啦,房間就像一個人的心,打扮熱鬧,心情也會好啊。”少女如同天際透洩而下的晨曦般明媚張揚,眸光流轉間,又格外專注:“你不動手,我自己來啦。”
早知道她打的是這個目的的羽人非獍點了點頭,“嗯。”
既然早已決定要将她留在身邊,他也無意過去的堅持,任由喜愛熱鬧的人裝扮他的生活。
竟真的答應了。枕凋梅狐疑地仰頭,自下而上地觀察他是不是口是心非,“這麼好說話,不像你以往的作風。”
羽人非獍把她的頭推了回去,聲音在背後響起:“你想我拒絕?”
“你什麼事情都愛悶在心底,”相處那麼多年,枕凋梅怎麼會不知道羽人非獍的性格,她把手上的繩子往身後遞過去,“怕你其實介意,但又不想拒絕我,所以選擇不說。”
羽人非獍從容自若:“你變得這麼講道理,不像你以往的作風。”
枕凋梅被羽人倒打一耙的話語噎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用頭向後昂,撞了一下羽人非獍的胸口,色厲内茬地道:“不準用我的話來說我!”
——好大的膽子,竟敢嘲笑一家之主!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羽人非獍熟練把她的頭發紮起,坦然道:“我不介意。”
這還差不多。
枕凋梅得意洋洋,覺得自己好似完成了一樁了不得的壯舉,立馬順着杆子向上爬道:“那我要把床鋪也換掉。”
透過對面的銅鏡,印在鏡中的羽人非獍靜靜地看她一眼。
枕凋梅被他那意味不明的一眼看的有些慌亂,立馬挽起袖子給他看皮膚上的淤青,據理力争道:“你看,都磕出淤青了!”
少女白皙的皮膚上一道痕迹格外的明顯,羽人幾乎是立馬把她的袖子拉了下去,無奈歎氣:“你今夜還要過來?”
明知道對方生性單純,不清楚同房的意義,羽人非獍實在是不想太過躁進,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
“憑什麼不讓我和你一起睡!”枕凋梅聽出他話語中的不贊同,立馬炸毛了,“傾君憐說夫妻都是睡一張床上的,你是不是又想反悔?”
前車之鑒太過慘烈,怪不得枕凋梅一有風吹草動就疑神疑鬼,懷疑羽人非獍又想找機會把她送回枕家。
看着羽人非獍一時沒有回答,枕凋梅顧不上頭發沒束好,立馬回頭盯着羽人道:“不行!我絕對不要!你要是把我送回枕家……我就、我就——”
就怎樣,一時還想不出來,總之不可以。
羽人非獍:……
他知道枕凋梅看似凡事不上心,可對堅持的事情向來愛鬧,要是不答應她,她可能會當場發脾氣,乃至沖出去找慕少艾主持公道。
無法之下,他歎了口氣,把枕凋梅身體轉過去,語帶安撫:“我答應了你便不會反悔,你想來就來。”
“那還差不多。”枕凋梅滿足了,高興地晃起腿來,興緻高昂地說她還要買花瓶和大一點的銅鏡,窗戶看起來很單調,再買點貼花裝飾一下。
好不容易在對方配合的态度下束好發髻,枕凋梅一刻也閑不住地沖了出去,一路大喊“慕仔、慕仔”地跑掉了。
獨留羽人非獍收拾東西,看着桌面上的妝奁,忍不住深深歎氣。
一步一步來吧。
2.
慕少艾并非無事前來,他是來看一下枕凋梅的身體狀況,确定她已經完全恢複了才安下心。
早餐過後,慕少艾說傾君憐家的鬼梁埋名滿月,建議若無他事,不如去她家參加宴會,順便也沾沾喜氣。
枕凋梅沒聽出他話外話,一昧喜歡熱鬧就答應下來了,一旁的羽人非獍警告似的瞪了慕少艾一眼,換來慕少艾一聲大笑。
退隐的生活相當平靜。
想着太過貴重的禮物反而會給他人增添心理負擔,三人決定去街上逛逛,買一些幼兒的用品當做賀禮。
兵分兩頭,慕少艾去買少兒的衣物,枕凋梅和羽人非獍則挑選一些瓜果,以便于上門拜訪。
作為五谷不識的生活大廢人,這種事一般是羽人非獍挑,枕凋梅在一旁拍西瓜玩。
攤主看枕凋梅拍西瓜似拍鼓一樣的幼稚行為,不由得心疼起自己的瓜,對安靜選橙子的羽人非獍道:“這位大俠,你好壞也管一下你的妹妹。”
不怪攤主這麼想,雖然外貌毫無相似之處,可武林上絲毫不相似的兄妹實在太多了,而從旁人眼光看來,沉穩的羽人非獍和明顯不經世事的枕凋梅,也完全沒有夫妻的氣場。
羽人非獍尚未開口,一旁的枕凋梅倒是很生氣,一把沖過來抱住羽人非獍,力氣大的他手中的橙子都脫了手,掉回竹框裡。
“誰是他妹妹,他是我老婆啦,你這人好沒眼光!”
攤主:……
他狐疑地看了看打扮顯貴的枕凋梅,又看了看明顯樸素很多的羽人非獍,眼裡寫滿了不相信,一副少俠你要是被綁架了就眨眨眼睛的态度。
枕凋梅看着更氣,臉頰立馬鼓了起來。
羽人非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遇上枕凋梅之後,他的生活和低調完全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最後選擇平靜的接受現實,心如止水地解釋:“确實如此。”
攤主:憑他行走街頭巷尾那麼多年,居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枕凋梅得意洋洋:“聽見沒有,就是我老婆。”
“有挑到喜歡的瓜嗎?”羽人非獍維持着被抱着的姿勢,繼續挑選起橙子,順便轉移枕凋梅的注意力。
羽人非獍這話一出,枕凋梅果然放開了他,抱到最上面的一個瓜說:“我不會挑,不過這個拍起來最響。”
“嗯。”羽人非獍挑的差不多了,對攤主道:“連那個一起,要多少。”
攤主抱起瓜稱重,報出一個數字。羽人非獍相當接地氣的講了價,把尾數抹平,付了錢後,拉着枕凋梅走掉了。
枕凋梅拉着他的手,叽叽咕咕地講攤主的壞話,講着講着又看到旁邊的幹果,拽着羽人非獍要買。
攤主一邊收拾着攤子,一邊小聲嘀咕:“哪有這樣的夫妻。”
明明就是年紀小亂叫一通,那位大俠竟然也不生氣,真是奇異的一對。
小插曲便這樣結束。三人彙合後一同前往傾君憐和愁落暗塵隐居的所在,枕凋梅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娃娃,一時好奇心滿滿,呆在搖床邊就走不動路,小孩子一動一彈都能引起她的驚呼,還用手丈量鬼梁埋名的手腳。
“老婆老婆!你看,他的手好短,隻有我手指那麼長!”剛滿月的娃娃對什麼都好奇,看到動的東西就抓在手裡不放,枕凋梅見狀趕緊叫羽人非獍:“他抓住我了,你快看啊!”
羽人非獍走到她旁邊,看枕凋梅逗小孩,看着看着,視線忍不住落在雙眼發亮的人身上。
傾君憐見狀,不由得掩唇笑了笑,問枕凋梅:“要抱抱看嗎?”
“可以嗎?”枕凋梅一臉驚喜,扒在搖籃邊一臉期待地看着傾君憐。
傾君憐彎腰從床上抱起孩子,輕手輕腳地放在枕凋梅懷中。
好軟,好小。
枕凋梅慎之又慎地攏住鬼梁埋名,第一次抱剛足月的孩子,她慌張得不得了,生怕哪裡不注意沒抱穩,還要靠羽人非獍幫她調整姿勢。
金發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抱住孩子,低頭和眼睛透徹圓潤的娃娃對視,嘴角浮現起滿足又好奇的笑意。她擡頭看羽人非獍,彎起的藍色雙眼,印在同樣柔和的眼神中,閃閃發亮。
“你摸摸,他的臉好軟。”
枕凋梅抱着孩子貼近他,笑容明媚,清甜如夏日的泉流。
羽人非獍不知為何移不開視線,許久才微微斂眸,應了一聲:“嗯。”
一旁悄悄關注的慕少艾立馬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像隻偷了腥的貓。
羽人非獍假裝聽不見。
3.
和傾君憐一家告别後,枕凋梅回程的路上心情極好,這個好心情直到她看到等在落下孤燈的枕十三才消失。
“喲,小妹。”枕十三背着巨大的行囊,朝枕凋梅招了招手。
“八婆十三哥你怎麼又來了啦!”異度魔界之亂後,家主不是讓枕家之人盡數回南武林隐居嗎?他怎麼隔三差五就偷跑?
枕凋梅無比嫌棄地看着枕十三,被同樣金發藍眼的高大男子抱進懷裡,臉頰用力地蹭着她的頭,思念之情不言于表。枕凋梅個子不高,被他蹭得東倒西歪,氣不過地踹他膝蓋一腳。
看兄妹這番相處,似乎能知道枕凋梅有時候對别人過分沒距離感的習性是誰培養出來的。
無意打擾兄妹相處,羽人非獍朝枕十三點點頭,回去外面的小亭獨坐。
風聲遙遙将兩人的對話傳了過來。
枕凋梅:“你快回去啦,天天粘着妹妹像什麼話。”
枕十三:“小妹這番話真是傷哥哥的心,十分之痛。再說我不來就是大哥來了,你想見他嗎?”
都不想見啦!知道你們過得好就行。
枕凋梅氣呼呼地想。
兄妹倆打打鬧鬧好一會,枕十三在妹妹的驅趕下,無奈地抱怨了一句“妹大不中留”,将巨大的行囊留給她之後,翩然離去。
枕凋梅抱着行囊回房間放好。
今日是難得的晴天,無風無雪。
夜色蒼茫,月華撒入落下孤燈的亭子裡。足以洗淨所有陰影的銀白無暇的色澤,在簡樸的地面上凝結出一層淡淡的霜。他獨坐欄杆,置身于高天厚地之間,向東遙望山巒起伏處,星點銀礫,清寒靜谧。
視線忽然一暗,陰影垂落下來,金燦燦的發絲出現視線邊緣,接着是一張明媚耀眼的笑顔。
“老婆,在發什麼呆呢?”枕凋梅自後面笑嘻嘻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羽人非獍側過頭,拉住她胡鬧的手,問:“你的兄長呢。”
“十三哥回去啦。”枕凋梅皺了皺鼻頭,看起來特别嫌棄兄長的樣子,卻在眼神深處藏了一絲歡喜,“不說他了,你看這個!”
她一把跳到他面前,給他展示了自己身上那件拖地的毛毛領大披風,白色的底調,暗隐的竹紋。展示完,枕凋梅從肩上脫下披風,一把披在羽人非獍身上。
“這樣就不冷啦。”她說。
雖然武者有功體在身,本就不懼風雪,早在此處居住多年的人,也早已對此處的風霜習以為常。但對羽人非獍而言,落下孤燈的的僻靜與風雪,更像是他心境的寫照,執意遠離人群,用獨居冰雪覆蓋的惡劣之地來提醒自己不堪的過去。
人是擅長趨利避害的生物,而強迫自己違抗本能,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折磨。
好不容易等到羽人非獍願意放下過往,她想,那從這一點開始改變好了,從學會照顧自己開始。
枕凋梅總是喜歡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喜歡照顧他人的心情,喜歡看身邊的人都過得開心。
遠處的梅枝伸出碧綠淺淡的嫩葉。
月色穿過葉片輪廓間的縫隙,将柔軟的形狀投映與雪白的地面上。
風一吹,那搖曳的、淺淡的霜白若隐若現,陰影與月色糾纏,在薄雪上描繪出幹淨的輪廓。
羽人非獍摸了摸溫暖松軟的領子,忽然擡起手,拽過枕凋梅。
金色的、尾端泛着微微紅色的發絲落入臂彎中,無雲的夜色朦胧而溫柔。不去想三大劫七大限的事,也不考慮未來會發生的一切,選擇放下後,明白此生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時,情緒便不再因任何未知而動搖,一切仿佛雲開見霧,隻想守住此刻的甯靜。
枕凋梅愣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現實,毛絨絨的頭頂抵在羽人非獍的下颌處,等他拉過肩膀上寬大的披風,将兩人包裹起來。
“很溫暖。”他低低地說着。
隔着層層的布料,她感受到了羽人非獍的心跳。
和他一般平穩沉靜,帶着和緩的步調,仿佛靈魂都随之松懈甯靜了下來。
溫暖的體溫在小小的披風裡互相傳遞,枕凋梅靠在他懷裡仰頭看天空,後知後覺發現一件事,“今夜無雪呢。”
向來風雪不停的落下孤燈,原來在無雪的夜晚時,天空是這麼好看,星光閃爍,月如圓盤。
羽人非獍無聲無息地收緊手臂,将懷中人擁得更緊了一些,“嗯。”
不再下雪的夜晚,她可以靠着他的胸口,聽着他在耳邊淺淺的呼吸,在寂靜的小亭裡一同觀望星空,放松又休閑地說一些沒什麼營養的話題。
是他曾經不敢奢求的夢境。
“你說,人有下輩子嗎?”她好奇的問。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羽人非獍對她天馬行空的思緒并不意外。未來之事已經足夠遙遠,而來生,他不曾想過,“也許。”
“唔,那下輩子我還要和你在一起,還有下下輩子和下下下輩子。”這麼說好似有些幼稚,不過枕凋梅向來是想什麼說什麼的性格,這麼快樂的時間,隻有一輩子也太短了。說着,她笑了出來,伸出手比了比長度:“要在一起好久好久的時間。”
她的語氣很肯定,好似隻要人的意願強烈,就能産生連命運都會為之改變的力量。
或許到了冬雪消融的日子,小亭内的孤燈左右搖擺,明滅焦黃的燈光隐約模糊世界邊界,如此安靜又如此溫馨。
羽人非獍握住了她的手。
世人喜歡将手指和心脈連起來,來描述十指有連着心的力量,此刻交纏的手指,更像是交纏了命運。
月色的薄霜染到交握的手上,黑發沿着金發滑落。
眼前的人,有着一雙能讓被注視的人忘記周圍一切事物的眼睛。
唇間的溫度,幾乎要化作融化冰霜的春水,溫柔細膩,在平靜的心湖蕩起漣漪。
“好。”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