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詩号響起,我回首望去,伴随漫天金屑,一名手持玉扇,舉止風雅的男子逐步而來。
我與他互一凝目。
這陌生但熟悉的感覺,這騷包的擺場,這死都不可能忘記的斯文敗類的味道。
雖然從容貌上來說,我當是第一次見他,但下一秒我就直起身子,指尖朝他。
“敗犬衣!”
他看到我時神色不免意外,可下一秒,他就遊刃有餘地回敬我:“酖毒袖。”
闊别多年,沒想到會在這個情況下相見,更沒想到他獻刑死亡漩渦後,竟還能複生。
“禍害遺千年,你果然還活着。”他沒打算向我隐瞞身份,我自也放下了僞裝,拖過水果盤,一顆顆吃起葡萄,上下打量他華貴的衣服:“看起來還混得不錯。”
“哪裡哪裡,你更是不逞多讓。”衣輕裘坐在我面前,舉起茶壺倒茶,推向我:“竟混到了玄膑大太子房中,還引起了黑後的注意。”
說起我和衣輕裘的孽緣,那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當時在怪販妖市,我與他都是國内生口,在千乘騎收養他之前就一起度過了不少的時間。後來一次買賣中,千乘騎收養了他,順便連我一同買下,千乘騎給他起名衣輕裘,給我起名君懷袖。
換句話來說,我們勉強是義兄妹的關系。
雖說如此,可從小我們倆感情就不太好,為了争奪千乘騎的注意,常常大打出手。
沒有我長得快的衣輕裘不用多說,根本就是我的手下敗将,所以我都叫他‘敗犬衣’。
他一直覺得我茶裡茶氣,又修毒術,在千乘騎面前清純無辜,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也給我起了個‘酖毒袖’的外号。
直到千乘騎為了護龍戬平安而死於非命,我與衣輕裘欲向妖市皇族報仇雪恨,與判神殛、傲因等人合作,以滴酉樓蜃彩流的琴聲,讓帝王龍漪松懈達成刺殺的目的。後來目的功成,我為了掩護他的退路,厮殺中意外跌入妖市海域,後輾轉來到了苦境。
這一别,竟是那般長的光景。
那時記憶仍曆曆在目,可彼此相對的人,都已尋不回過往。
“果真哪裡有你,哪裡就有混亂。”衣輕裘吐槽一聲,對我引起腥風血雨的手段并不懷疑:“這次又想做什麼?”
這話說的,好像我是自願來森獄一樣。
“什麼話,人家真的是被拐來的嘛。”我拖長聲調,朝他擺出無辜的神色。
衣輕裘定定看我一眼,别的男人面前都非常受用的柔弱,在他面前就是做作:“你少惡心吾,吾都快要吐了。”
嘁,不識貨。
我撿起桌面的葡萄丢到他身上,衣輕裘從容接住,塞到嘴裡。
這一打岔,我們都稍稍找回了以前相處的感覺。
衣輕裘告訴我,他現在的名字叫做千玉屑。至于他如何複生這件事,他沒有詳說,反倒是話題一轉,說起了目前森獄幾位皇子的争鬥,以及他和黑後合作,囚禁了閻王的事情。
這人從以前心機就很深,換了一個身份後心機更加精進,這種弑君奪權的事情說做就做,一點沒帶猶豫。
看得出,他根本沒打算做什麼森獄國相,反而有把森獄渾水攪亂,從中取利的目的。
我靜靜的聽他說,到最後,我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認真問他:“要我幫忙嗎?”
雖說小時候感情不太好,可到底一同出生入死過,我與他的關系早就不似普通義兄妹那般簡單,而是在這之上,都能為對方付出性命代價的摯親。
千玉屑聞言笑了一聲,用充滿懷疑的眼光掃視我。
我:喂!
我不悅皺起眉毛,正要說什麼。
他卻忽然起身,拉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入懷裡。攬在腰間力道很緊很緊,緊的快要融進骨血,好似失落的東西,終于回到身邊的珍惜。
從見面開始就無形維持的隔閡打破,我一愣,也擡手緊緊抱住了他。
義父身亡的如今,在這個世上,還一同擁有過去,知曉彼此回憶的,也隻剩下對方了。
“吾做吾的千玉屑。”他低下頭,埋在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聲說:“你……隻要當你的君懷袖就好。”
衣輕裘已随着義父一同逝去,他不想連君懷袖一起失去。
她做她自己就好了。
做那個能為自身利益,和他大打出手,在他失敗時會嘲諷他,不曾因他而亡的君懷袖就好了。
“衣輕裘。”
眼中浮起熱意,非是僞裝,也非是為了利用誰而流淌,屬于真心的淚水,滴落在千玉屑的肩膀上。我收緊搭在他背脊上的手,手指扣入他衣裳,哽咽道:“混賬,敗犬!我可不準你再消失。”
“你也是。”千玉屑的感性來得快去得也快。短暫失态過後,他松開我,用手抹掉我臉上的淚水,取笑道:“你的眼淚還是這樣說來就來。”
要你管啦!
本姑娘就是淚腺豐富不成嗎?小時候用這招騙的食物,你不也吃了?
千玉屑臉上笑意漸淡,說:“森獄非是易與之地,吾喚凝雨送你離開。”
凝雨?就是方才将我帶來的人嗎?
那他要如何向黑後交代我的去處?我搖搖頭,拒絕他的提議:“要麼讓我呆在你身邊,要麼讓我回森獄,你二選一吧。”
“你!”千玉屑無奈,知曉對方若下了決定,是不允許任何人違背的強硬個性。且時間緊促,不能再猶豫,相信她的能力亦能自保,便道:“那你自己小心,若有難處,記得通知吾。”
“擔心你自己吧。”我不至于落到那種境地。
他交給我一片花瓣,側頭喚了一聲“凝雨”。
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們身邊,從他手中接過我。
我回首看他。
千玉屑仍站在原地,與我四目相對,此情此景,好似多年前我與他在被人追殺中分别那樣。
久别重逢,相處的時間卻太少。
我收回目光,和若葉凝雨一同回去森獄。
4.
回到玄膑大太子的住處,我輕輕拍桌。
以千玉屑的個性,他絕非無故放失的人,來到森獄必有其目的。隻是他不願意說,我也無從猜起,想來大概是和他複生有所關系,他才三緘其口,不願意我涉入其中。
森獄有什麼他要的東西嗎?或者說,森獄有什麼能阻礙他達到目的的東西。
引起森獄的混亂,對他有什麼好處。
算了,一時猜不出來。
不過若隻是單純的想引起皇子相争,制造混亂,我倒是很擅長。
推門的聲音響起,我頓時垂下眼睛,換了一副表情,急急起身回首:“大太子……”
玄膑太子手持登龍杖,一步一頓地走進來,視線掃過周遭,問我:“看你房中燈火未熄,才冒昧來打擾。吾聽下人說你未用餐,為何要如此苛待自身。”
“我擔心你。”
沒用餐是因為在千玉屑那邊吃飽了,當然吃不下,不過現在用來僞裝擔心他到食不下咽正好。
我走上前,輕輕拍着他的身體,似在檢查他身上是否有傷口:“那人喚你去何事?若是為了我,請大太子将我交出,不要再為我與兄弟生争端了。”
玄膑握住我的手,神色在燈光下顯出幾分溫情,搖頭道:“與你無關。”
“真的嗎?”我咬着唇,擺出不相信的模樣,“請大太子切勿哄我,那位十一皇子來勢洶洶,怎可能這般輕易放棄?”
“玄震隻是受人指使。”
玄膑說話間拉過我,一瘸一拐走到房内。我見狀趕忙扶住他,帶着他到位置上坐下。
“是受何人指使呢?”我順着他的話意往下問。
“玄嚣。”他坐好,擡手拉了一下我,令我坐在他懷中,伸手放在我腰上,低頭繼續說:“是吾的十三弟,也是在苦境生起烽火戰禍的人。”
我乖順伏在他懷中,任由他輕撫我的腰後。
“十三皇子為何要這樣做……”
“吾想,是為了玄丘之死。”他放下登龍杖,蛇遊般的力道順着我的身體慢慢滑動,一直向上,直到我的下颌處才停住,輕輕一擡,雙眼直視着我,和緩問:“那日,你當真未曾看到什麼?”
我被迫揚高下巴,假如他再用力一點的話,其餘幾根手指就可以掐斷我的脖頸。
以這種随時可以取走我性命的姿态,玄膑的神色依舊很柔和,帶着足以讓人沉溺的溫情,“玄丘亦是吾的皇弟,吾不忍心他無辜慘死。”
說的好聽,恐怕所有弟弟死了,對你來說都無所謂吧。
我眼神适時出現一抹猶豫,身軀亦在他懷中微微顫抖,“大太子……我……”
“怎麼了?”他攬在我腰間的手輕輕拍打,就好像非常善解人意似的,安撫着我:“若有何難處,可盡情告訴吾無妨。”
我張了張唇,在玄膑誘哄的視線下,試探着問他:“玄震皇子……當真是來殺我的嗎?”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不是嗎?”他輕歎一聲,再度貼近我的面容,語調輕柔得像是耳邊的呢喃:“不必擔心,吾會保護你,就像今日在玄震的箭下保護你一般。懷袖,吾想,吾對你的心思,你不會不明白。”
先是提示我玄嚣已經将我當做棄子,遣人來殺。
再提醒我,他今日冒着危險保護過我的事情,借以暗示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
最後用男女之情來表明他沒有丢下我不管的心思,軟硬兼施,雙管齊下,就是為了讓我出面作證,玄嚣是殺害玄丘的罪魁禍首,可見他非是平日裡表現出來的那般軟弱,他可比我想象中的理智冷酷許多。
一旦我利用價值殆盡,必會被他棄之如履,一如我的名字。
——君懷袖,需要的時候就“出入懷袖”,不需要的時候就“棄捐箧笥”。
底牌太早現出,事情就沒有趣味了。
“大太子。”我伸手握住了他抵在我下巴的手指,輕輕放在自己胸口,擡首間眼眸流轉,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顯露出恰到好處的誘人:“莫再問,莫再陷入這潭泥沼中,好嗎?”
我言語中透露出不想他因我陷入麻煩的體貼與怯弱,又将對他的仰慕發揮的淋漓盡緻。
玄膑目光晦暗下來,手指在我胸口撫了撫,眼神閃過意味不明的微光。
他悠長地歎息一聲:“你不相信吾嗎?”
“不是,但……”我欲言又止,恭順地垂下頭來,聲音壓得很輕,又足夠讓他聽清,聲線顫抖,言辭艱難道:“玄嚣皇子他……他很可怕,我不想……”
看來今日是無法達成目的了,玄膑眼神稍稍冰冷,在心裡說了一聲可惜。
罷了,來日方長,隻要證據在自己手上,不怕對付不了玄嚣。
“既然你不願意說,吾也不為難你。”玄膑故意蹙眉,從我手下抽出手掌,轉而撫摸我的臉頰,指尖粗糙繭子落在嬌嫩皮膚上顯出微微刺痛,“今日諸事繁忙,吾有些疲累。聽聞你善歌能舞,可否請你為吾獻技一番。”
男人啊……
我羞澀地應了一聲,好像對他極為依賴順從,從他懷中起身,走到房中央。
細白的指尖微斂,水袖輕揮,輕趁步,裙拖錦繡,剪舞随腰。一回眸,一含笑,均是千般袅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
我輕輕張唇。
“夫何秋夜之無情兮,皎皛悠悠而太長。”
聲清韻美,百啭莺喉,猶如月裡奏仙音,海棠醉日。
以往賴以為生的手段,在此刻,在玄膑面前毫無收斂,于窄小的室内,竭盡所能。
“圜戶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嚴霜。”
騰轉挪移,烏黑的長發流溢在肩頭,舉止投足不經意流露出的女兒愁思,水袖在玄膑手背輕撫而過,又收于手中,展在胸前。
“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憂與憂兮相積,歡與歡兮兩忘。 ”
桌後的玄膑輕輕打着拍子配合舞蹈,雙眸目不轉睛落在我身上,眼中有顯而易見的欣賞,是短短數次相交中,唯一可辨析的真實神情。
一縷發絲從我的耳畔落了下來,慵懶在臉頰旁随舞起揚躍動,勾勒出一片細碎的陰影,玄膑的視線也随之一陣遊移。
“風袅袅兮木紛紛,凋綠葉兮吹白雲。寸步千裡兮不相聞,思公子兮日将曛。”
……
一夜歌舞難停,直至深夜。
5.
數日過後,我聽聞玄膑以苦境版圖拓張以足夠,不必增添兄弟的犧牲為理由,将玄嚣的兵力收回大半。
皇子們對此的态度并無意見。
不過為了更進一步削減玄嚣在森獄的支持,他在未經過我的前提下,直接散布了玄嚣設計殺害玄滅、玄穹與玄丘的消息。這件事在森獄内确實引起不小的反響,可也因此讓其他皇子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當然有直率個性的人希望玄膑給出進一步證據證明。
——也就是我。
但玄膑對此,依舊是保持了沉默的态度,明确了對我的保護以及在意。
哎呀,這可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啊。
沉迷女色這一點固然能讓玄膑畏事軟弱的個性得到進一步發揮,從而削減他在皇位上的競争力。
而作為禍國妖姬的我,事後大概會成他揮淚斬情絲的祭品。
因此,黑後召見了我。
“小女君懷袖,見過黑後。”
黑後端坐高位,視線無情,居高臨下的打量我。
“果然天姿國色,我見猶憐。”她盯着我的面孔,冷哼一聲:“怪不得膑兒将你深藏房内,不願放出。”
謝謝誇獎,我值得。
從這一面不難看出她對我也起了殺心,倒很正常,畢竟她欲挾太子以令諸侯,必須鏟除一切可能阻礙她的目标。
嗯……
“黑後贊謬了。”我直起身子,擡首看她,無聲地笑了起來,說:“以黑後手段,欲鏟除我,未免為之過早。”
“哦?”看我不同于傳聞中的表現,蛻變黑後來了興趣,她懶洋洋撫着懷中蜘蛛,問:“為何過早?”
我歪過頭,目光純澈:“一者,黑後與大太子留我至今,無非是希望我能夠成為玄嚣登上大寶的障礙。二者,黑後難道真的信得過玄膑,相信他毫無野心嗎?”
以目前森獄内部對玄嚣的針對看來,玄嚣的稱霸之路必定諸多障礙,能不能活到最後還很難說。既然如此,我必須擁有新的利用價值。
“哈,你以為你是何人?”她輕蔑一笑,用一種非常随意的語氣說道:“吾與膑兒長期相依為命的關系,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動搖。”
“是啊,我是何人,不過是夾在狂風暴雨中的浮萍罷了。”我極其冷靜而客觀地剖解我的劣勢,同時展現自己的無害:“可即便再微小的力量,由不同的人發揮,也許會産生不同的效果。”
黑後沉思看我,撫摸毒蜘蛛的手微微一頓,口中疏冷道:“你是想說你有足夠的利用價值嗎?”
“自然。”我颔首應聲:“小女于黑後霸業雖是雞肋,食之無用。但必要時,亦去之可惜,不是嗎?”
她這下終于收起了散漫,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哈,男人啊,總以為女人必須依附其存活。豈不知,毒蛇猛獸已潛伏在旁,等候緻命一擊。”黑後果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信任玄膑,或者說,她除了自己誰都不信。
黑後眼眸微冷,面色淡漠起來:“你能給吾什麼驚喜呢?”
“這嘛……”我笑得可愛,點點下巴道:“就看黑後能給出什麼樣的價碼了。”
“畢竟我可是——”我咬着唇,慢慢說:“危在旦夕呀。”
玄膑想利用我,黑後想利用我。
剛好,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就讓這場遊戲,來得更趣味些吧。
我壞心眼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