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性命本就無常,五十歲便身死,對沉浮在武林天災的凡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所以信徒們的時間,最多就停留在這個年齡段。
衆人嘩然。
堕神阙對接下來的發展毫無興趣,看衆人已無心戰鬥,收起手中長戟,回頭帶我離去。
佛鑄欲追,又想起方才近乎湮滅的眼神,似經曆種種後的心死,不由得輕歎一聲。
——憐衆生皆苦,萬相本無,一切恐懼,唯有自渡。
另一處。
堕神阙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我。一雙異色冷漠的眼神無波無瀾,臉上表情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緒,對我說:“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倒是稍微出乎他的意料,本以為對方種種言論,配合的行徑,不過是想從另一種方面博得自己的生機。卻不曾想,竟是從頭到尾都打着利用他的目的。
“其實說不上主意,隻是剛好有實現我想法的機會,不利用可惜了。”若不是他打消了殺我的主意,我也不會順勢行計。我擡起眼,對他露出笑容:“這一切,還要多謝你的成全。”
“多餘的慈悲。”他對我的行為作出冷酷的評斷,似乎并不覺得我告知真相會給愚蠢的百姓帶來什麼好處,“無用的人總喜歡将一切寄托在虛無缥缈的神明身上,祈求它們回應自身的欲望。神佛,追根究底,不過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假象。他們拜的,從來不是神,而是假借神的名義獲利的人。”
是啊,就算不是我,他們也會投向另一個信仰。
或許被騙,或許尋得希望,或許繼續庸碌一生,無所收獲。
即便如此……
“我倒是覺得神明的存在,是讓彷徨無依的心,有一個歸向。”這個話題太深奧,我并沒有什麼引經據典的話語說服他,隻是從心而論:“這樣的想法并無錯處。”
“哦?”他意外我竟敢反駁他,起了興趣,問我:“那你為何要戳穿這個假象?”
我感慨了一聲:“因為,我不是那個能讓他們寄托心靈與希望的存在。”
我沒有神明的慈悲,也沒有他們那般寬廣的胸懷,可以容納世人的期待。就算我仍然可以借着聖女的名頭,我做的事情也不是救苦救難,而是犧牲一部分人的生命換來另一部分人生命的延續。
堕神阙定定地望着我,突然笑了一聲:“吾開始對你有興趣了。”
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這興趣到底是從哪裡生出來。難不成是因為性格我太消極,反而引起他的興趣?
未免太奇怪。
妖這種生物真的很難理解,甚至搞不懂他們腦袋到底都在想什麼。
就算想給自己的生活增添點多彩多姿,也不該找我這種死氣沉沉的人。
“妖都是你這種性子嗎?”我直接的問。
“你對此感興趣,何不親身一見。”在外行走的日子也差不多,該是時候回轉黑獄。他換了一個方向,讓我跟着走:“另外,方才的事情,吾不想見第二次。”
方才的事情?
方才發生了好多事情,他到底是指我利用他吸引武林正道,将[惟谕明聖]的騙局公之于衆的事情,還是指我反駁他理論的事情?
看我一頭霧水想不清楚的樣子,堕神阙把話說得更明白。
“你的命,屬于吾堕神阙,記清楚了。”
原來說的是這件事。
我眨眨眼睛,點頭道:“好,我記住了。”
4.
就這樣,我被他帶到妖族的大本營——黑獄。
呃……我的第一感想是,你們黑獄的妖,眉毛都是這樣奇奇怪怪的嗎?
堕神阙的就不說了,他眼睛上的六個漩渦都不知道算不算眉毛,而眼前這個可能是黑獄領導者的眉毛……眉毛上的花紋也算是眉毛的一環嗎?我實在是搞不懂啊,那這邊這個頭上長着兩個螺旋角的青臉妖怪,他額頭的紋路,到底是眉毛的延伸還是單純的紋路?
你們黑獄,沒一個特别正常的眉毛。
我在裡面感覺有點格格不入。
獄天玄皇看堕神阙出苦境一趟,居然帶了個人類女子回來,略微一怔。
他視線細細的打量我一遍,才問回來就沒出過聲的堕神阙:“這是……?”
“吾的仆從。”堕神阙毫不猶豫的回答。
第一,我的名字不叫仆從。第二……第二算了。
我估計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偶爾叫我不是直接“你”,就是陰陽怪氣的叫我“聖女”。
“我是缥雲無。”
相比起[惟谕明聖]聖女這個名頭,我的真名幾乎毫無存在感。
獄天玄皇同樣想不明白堕神阙帶個人類回來作什麼,不過近期武林上的傳聞,他亦知一二,當下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缥雲無。”獄天玄皇看起來脾氣比堕神阙要好不少,他沉吟了一會,說:“黑獄非人類該來之處,若你無意,吾可遣人送你離開。”
真的嗎?
說的那麼肯定,連問都沒問帶我回來的人。而堕神阙除了稍蹙眉頭,竟無多大反駁的意願,看來這個人是他的上司。
對我來說,真相揭開,回不回去的意義都不大。但我事先答應了堕神阙當他的階下囚,現在反悔似乎有違承諾。
我看了一眼堕神阙,不說話。
獄天玄皇看我神色,轉頭喚了一聲,語氣帶了一點上位者的命令:“堕神阙。”
他閉上眼,似乎有些不悅,淡淡留下一句“随你”,就大步離開。
這麼幹脆?
大費周章把我帶來黑獄,我以為他至少會說些什麼把我留下。
看堕神阙離開,獄天玄皇面向我的時候,語氣柔和了些:“堕神阙已經離開,姑娘大可直說。”
“可否請……”呃,這妖怎麼稱呼來着,算了,直言吧,“我想留下。”
獄天玄皇有些意外,他微微挑起眉尾,試探說:“若是擔心堕神阙,你大可放心,他不會違背吾的命令。”
我笑了一下,微微歪頭看他,對妖又有了新的認識。
“就算君上送我離開,我也無處可去。”這是事實,在苦境中,想要我這個能力的絕對不少,可我不想再回去成為誰的傀儡,“留在此地,對我來說,反而是救贖。”
大概吧,至少堕神阙看起來對我的能力沒什麼興趣。
短短的接觸中,我能看出來他或許心機深沉,不過作風極為直接,比以往接觸的人都要好理解很多。
況且,我确實答應了堕神阙成為他的奴仆,我不喜歡食言。
獄天玄皇看我堅持,沒說什麼,向我指明了方向,告知如何走會到達堕神阙的住處。
我欠身和他道别,順着他指着的方向離開。
走了不久,我看到在一片幽暗風景中站立着的堕神阙,他那頭天青色的長發,在黯淡無光的黑獄中尤其明顯,看起來像是流淌在山間的翠色碧濤,袅袅縷縷交織成絲線。
在自然界裡,越是美麗的生物,就越是危險。
比如眼前的妖。
注意到了我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天青色長發在黑色衣袍無聲蜿蜒開,異色的雙瞳,高挑的身形,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孤高感。
他的眉頭淺淺地蹙了一下,随即重歸平靜無波,“難得有機會,你竟會選擇放棄。”
原來他還真有放我離開的打算。
明明來的時候一直重複我的命是他的,除了他誰都不能奪走。現在又輕而易舉放棄,真是反複無常的心态。
“我答應過你,不是嗎?”我神情依然,仿佛方才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過,凝視着他,緩緩的道:“還是主人,不想要我了。”
如果他真的不想要我當他的奴仆,也不要緊,大不了就是出去找個崖頂跳下去完事。
雖說跳崖能不能死在苦境中是個不解之謎,倒總好過落得被人争奪的下場。
畢竟我向來是個很容易被人威脅的性格。
堕神阙負手腰後,沒什麼表情的看着我。稍過片刻,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緩依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仿佛他是我的神祗與主宰一般。
“從今以後。”
他垂下眼睫,郁色的唇微張,似不經意抹開的水墨,“你的生死,屬于吾堕神阙。”
我看他半晌,安靜的轉過眼去:“好。”
*
他居然有給我準備居所。
或者說,原來他身旁真的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那我要做什麼?
我是說,難不成黑獄沒有入職培訓?全靠自主摸索嗎?
堕神阙把我丢在房裡之後,什麼都沒教導就不見下落,我在附近摸索了一圈,空蕩蕩的府邸内别說妖,連草都找不到一根,完全光秃秃,倒是很有塵世裡人類對妖族的描寫。
就這樣晃了幾圈,我看見圍牆外冒出了一顆紫棠色的頭顱。她和我對視了一眼,接着頭顱消失,一陣窸窸窣窣,她從門邊冒出了頭,瘋狂朝我招手,讓我過去。
我頓了頓,覺得這麼做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緩緩靠進。
她一把抓住我,上下打量:“你是左命相帶來的人類?”
左命相?是說堕神阙嗎?原來他是黑獄的命相。
我思索着點頭。
“哇——”她感歎了一聲,“我聽别人說八卦的時候還沒當真,原來左命相真的帶了個人類進來。”
好活潑的性子,我本着好奇的心理,問她:“什麼八卦。”
一說起八卦,她頓時來了神,手舞足蹈,跟我說起黑獄下人之間流傳的信息。
什麼左命相在苦境大開殺戒,八進八出,帶回來了一個漂亮人類,為了這個人類,甚至不惜與黑獄的王反目巴拉巴拉……
我聽出來了,除了堕神阙确實把我帶回來這件事,其他都是藝術加工到面目全非的謠言。
從一堆有的沒的内容裡,我得知她叫紫棠,是鬼王那邊的手下,一般情況就負責灑掃之類的雜事,如果有需要,也會上戰場。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其實是來服侍左命相的下人。”該這麼稱呼他吧,我想,并虛心的問:“但我不曾做過這樣的工作,請問下人要做什麼?”
“這你算是問對人了!我紫棠就是黑獄的萬事通,有什麼事情都問我沒關系!”她拍拍胸脯,性格樂觀地對我保證:“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缥雲無。”
彼時我還不知道,我會被一個不着調的人帶進萬丈深淵。
身心都折上的那種。
*
我想象中的下人生涯,天不亮起來伺候堕神阙,灑掃衛生,做飯煮湯,伺候沐浴,鋪床折被。
事實上的下人生涯,堕神阙一切自理,膳食有專人準備并且送來。
至于衛生,他住的小院一片空蕩蕩,别說花草,擺飾也就一張石桌幾張椅子。
鋪床折被就更不用說了,我懷疑他不用睡覺。
所以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柔嫩細緻,完全不是個幹活的料,來這麼多天了,掃把都沒拿過。
這樣下去不行,我得找點事情做。于是我離開堕神阙的居所,去找紫棠要了些東西。
堕神阙回來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原來空蕩蕩一片的小院無故冒出許多鮮花植被,将原本的陰森鬼魅一掃而空,變成風雅幽緻的住所。
能做這件事的就隻有一個人。
與堕神阙一道前來的鬼王略微意外,不動聲色退出幾步仰頭看亭上牌匾,确認是堕神阙的住處,又将視線挪回小院風景,尋找着讓堕神阙住處煥然一新的始作俑者。
武林中人要确認氣息十分簡單,故沒有花多少時間就看到了樹下的身影。
鬼王眉毛微微一挑,眼神中流露出異色。
“這就是你從苦境中帶來的人類?”擁有奇異的轉命之能,[惟谕明聖]前聖女。
雖雙方身份上是黑獄的左右命相,共同輔佐獄天玄皇,是站在同一陣線的戰友。可私底下,兩妖相交并不熱絡,鬼王今日以有事相商的理由前來詳談本就異常,本是打算看看他所行為何,現在看來,鬼王的目的已是昭然。
屬于自身的東西被旁人觊觎,堕神阙心生不悅之感。
他壓下莫名出現的情緒,眯了眯眼睛,不露聲色道:“右命相何時對吾的人感興趣。”
“現在。”鬼王暗紅色的瞳仁泅開一片血色,浮動着肉眼可見的貪欲,“能讓你從苦境帶來的人類,其價值必重。”
妖的本性原就充滿掠奪,黑獄之中,從無妖會掩飾這一點。
“與你無關。”堕神阙語調緩慢低沉,像是在念古老的咒語,擡起的眼睫,彌漫着濃濃的警告之色和不允妖踏界的威脅:“若你想見她,吾隻能——送客。”
鬼王輕笑一聲,并不意外堕神阙是這個反應,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庭院中的藍花楹悄悄盛開,紛紛開且落,飄飄萦花滿瓊宇,交織出冷清孤寂的行色。
落地無聲,性命的消逝同樣安靜,灼灼燃燒的藍色花瓣在黑暗中從容飄飛,碾入塵泥。
我站在樹下,伸手接住一朵墜落的花瓣,出神似的凝望着,輕聲一歎:“江天暮,野鶴飛,問君昔人非。歸路去,盡雲愁,步步是塵埃。”
“你在做什麼。”
我回過頭,看見堕神阙站在我身後,他靜靜的看着我,手指輕輕一屈,我掌心的花朵瞬間化作飛灰。
“你回來了。”我收回手掌,頓了一會,才意識到他應該是在問我這院傑作,笑道:“我見院中空空蕩蕩,便自作主張種了些花。”
話方落,空氣随之泛起絲絲寒意,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不少。
堕神阙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對勁,如同被誰觸到了逆鱗,眼神瞬間沉凝了下來。
“吾有允許你使用能力嗎?”
黑獄之中缺乏光照,本就不适合種植苦境中常見的植被,唯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将時間分給了這些不該存在的植物。
我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在意這件事:“我以為,這樣你心情會好些。”
小院靜悄悄的,連花都不再搖動,氣氛落針可聞。
“吾不需要。”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堕神阙的聲音冷漠又高高在上:“無吾允許,不許你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嗎?
我安靜下來。
堕神阙閉眼,同樣沒有說話。
“抱歉。”沉默了一會,我先開始打破僵持,撓了撓臉頰說:“但是這些已經種下了。”
換句話說,就算不讓我用能力,我也用了,而且我根本不打算收回這些時間。
“缥雲無!”他喝聲警告。
“我聽得見。”在他面前,我好像一直都沒有什麼地位上的階級感,反而有些自主任性,大概是知道他不會真的威脅到我什麼。又輕輕笑了起來:“再說,來了那麼多日,也不見我要服侍你什麼,那麼我總得有些事情做吧。”
不然他帶我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堕神阙的氣質本就陰冷似蛇,無時無刻都透着一股寒意。此刻他眯了眯異色的眼眸,瞥了我一眼:“你想做什麼。”
我歪了歪頭,“你是主人,這該由你決定。”
他定定看我許久,不知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會,他偏過頭去:“随你所願。”
……嗯,所以我的工作内容,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把我的居所從偏遠的小院挪到了他房間隔壁。
我就這麼開始了每日早起給他更衣、梳發、泡茶、磨墨的打工生涯。
我:……
這衣服到底怎麼穿?
我認真的看他:“我可以收回前日的建議嗎?”
堕神阙冷冷看我:“你說呢。”
所以我為什麼要自讨苦吃,或者說,我和堕神阙的堅持,真的談不上誰吃的苦比較多。
我站在房門前,祈禱堕神阙的頭發千萬不要走到半路就散開。
不然黑獄今日又會有新的謠言産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