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劍’。”辛未欠身一禮,“那日妳讓我帶的話,在下愚鈍,着實未能把握住閣下所謂的時機,還望見諒。”
何子規隻一擡手:“無妨,有勞辛未女郎了。倒不如說,是在下多此一舉了。”
畢竟這話不管帶是不帶,她都已清楚沈亦之的态度。不如說早在那個雨夜庚辰出手之前,她就應該已經心知肚明。
辛未複行一禮,不再多言,轉身返回船艙。而在離船艙還有兩三步時,她忽有所感,回眸向天海之交處望去。
海風微然,掠過這寂寥人間。
何子規眸光一凝,直起身來,擡眼望去。而少年站在她身旁,目光随之轉向海上,蓦地定住了。
那天海之交處,逐漸似乎正逐漸升起第二輪金紅色的太陽。那“太陽”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甲闆上的人終于是看清了“太陽”的模樣。
那竟是一艘樓船。
船樓之上雕梁畫棟、檐牙高啄,飛閣流丹、琉璃瓦覆,赤色紗幔飄揚,金絲掐成大朵大朵怒放的芍藥花,在灑落的陽光下妖冶得炫目。
那艘華麗而龐大的樓船愈來愈近,船上的人也被這龐然大物所驚,一時船上盡是驚懼高歎之聲。庚辰與辛未對視了一眼,俱從對方神色中讀出了訝然。
樓船正自蘇氏商會這艘相較之下顯得寒酸得可憐的海船旁經過,于是他們都瞧見了,那甲闆之上、海樓船頭,正伫立着一個人。
她一身紅衣,眼覆紅紗,豔烈衣衫上盡數缂着金絲芍藥花。
紅衣烈烈者一回首,鳳凰引頸、萬人臣服。
而滿船俯首而跪之間,何子規透着一層黑紗,從容望着她。她的手按在身旁少年的肩上,不知傳了什麼内力過去,讓他在此時得以站在這裡、得以擡頭看向那船頭之人。
但縱然有何子規護着,這感覺也并不好受。無論是肩頭還是魂魄,都似壓着千斤重。
少年暗自咬着牙,一手死死掐住船上的闌幹,一手抱緊懷裡的木劍,撐着那欲要将他整個人壓碎的無形威嚴,而那道火紅的影子正落入他眸中。
那個女人也“看”着他們兩人——居高臨下地睥睨着。
海風吹拂,吹動那紅衣獵獵。紅衣女子微微仰首而立,紅衣翻飛,有金光在衣衫之上流轉,宛如鳳凰浴火而來,翺翔九天。
何子規目光落向那女人的眼睛——她的眼上明明蒙着約有四指寬的層層紅紗,那一瞬卻似走了一遍目光交鋒。
紅衣女人的背影随巨大的海船遠去,甲闆上的人逐個起身,一時既是茫然又是驚懼,不多時起了些騷動和喧嘩。而在這亂糟糟一片之中,辛未與庚辰靜立原地,久久無言。
“主上竟然也在這裡。”辛未終于開口,“我以為……她人還在敦煌。”
庚辰稍一颔首:“想來主上将小娘子送回風雅樓,便是因為她暫且要離開敦煌吧。”
“也許。”
“這個‘紅塵劍’……”庚辰向甲闆另一邊瞄了一眼,“能在主上的威懾下泰然自若,還能護得何小郎君,可當真不簡單。”
辛未卻難得地沒有接他的話,視線從海上收回,定在了何子規的背影上。
“辛未?”
“我們先進去吧。主上甚少親自出海,先傳書和樓主說一聲。”
庚辰稍有遲疑:“可是,我們不是……首先聽命于主上嗎?”
“主上并未讓我們隐瞞這件事情。”她頓了一下,垂下眼,忽然失笑,“庚辰,有的時候太過死闆,可不是什麼好事。”
庚辰一時未解她話中含義,隻是看着低着眼眸的她,讷讷無言。
“庚辰,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多問了。”
闌幹旁,何方過了許久似是才回過神來:“那個人……是誰?”
“九天孤凰,千絲女帝。”她複又重新倚回闌幹上,念出所謂“黑市”裡最常流傳的八字判詞,“萍水相逢,我們權當成不曾見過她罷了。”
她這話自然是為了安撫何方所說。那個人的身份、那個人的目的,還有那個人的布局,怕是将通過到她手中的兩封信漸漸浮出水面。
——是了。何子規所猜想的寫信人,便是這位。
可話雖如此,但凡望過那昭昭烈烈的紅衣者一眼,又怎能當作不曾見過呢?
若真能輕易忘記,也許就不會有那一場經年之後,那滿坡怒放的紅芍藥中。
“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少年點了點頭,跟着她進了船艙。他從未想過,自這驚鴻一瞥起,至幾年後的流雲之殇[1],會是那樣一場浮生大夢。
縱短暫如蜉蝣,亦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