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盯着那雙濃黑的鳳眼,崔珩卻避開視線,擡手想要斟茶,手镯卻磕到了一旁的瓷碟,蓮花紋的菱口盤頓時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雅間外的奴婢連忙彎着腰進來收拾。奴婢出去後,屋内安靜得落針可聞,直到晚膳結束,兩人再也沒說什麼。
初夏時節,京城轉熱。賣雪泡豆兒冰、梅花酒、乳糖真雪的商販沿着道路一字排開,甚是熱鬧。
裴昭想起當年阿娘總是說,三伏天吃冷食對身體不好,萬萬不可以吃,但孩子的天性便是越不許,越想要。于是,裴昭經常和阿姐一起,借着買首飾的由頭,來東市買路邊的冷飲。
到吳州後,裴昭再也沒吃過京城的冷食。
“李大娘,來……崔珩,你要麼?”
想到今日崔珩是微服私訪,稱“殿下”興許會引起騷動,裴昭便換了個稱呼。
崔珩微微一怔,道:“好。”
靠着窗坐下後,裴昭用湯匙把薄冰敲碎,舀了一勺。
遙遠卻熟悉的味道。
吃了一半,看崔珩仍沒什麼動作,裴昭提醒道:“殿下,再不吃會化的。”
崔珩這才舀起一勺,含在口中,臉上沒什麼表情,半晌,平淡道:“有點甜。”
雪泡豆兒冰是冷食裡最清淡的一種。這人怕是沒吃過其他的。
但崔珩還是慢慢地吃完了一份,吃完後道:“過些日子,裴小姐要入宮面聖。好好準備。”
裴昭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湯匙:“殿下讓衛統領僞造案發現場,實在有違律法。大理寺的官員們恐怕會有異議。”
“韋寺卿說他會負責。”
楊賦和韋茂有交情,如今韋同殊這樣做,擺明了是想和楊賦擺脫關系,向崔珩投誠。
裴昭忍不住道:“這大理寺卿還真是——”
“是‘斷案常思出罪人’?”他笑問。
這是求韋同殊舉薦時,裴昭在名帖上寫下的奉承話。
裴昭一臉坦誠:“求上官幫忙辦事,自然要說奉承話。殿下從不求人,自然不明白。”
他輕笑一聲:“裴小姐怎知本王從不求人。除卻皇兄和太後娘娘,本王求過的人不少。”
這時小厮跑上來收拾碗筷,經過他們的桌前時,笑問道:“二位,需要再來一份麼?”
崔珩把食單遞過去,裴昭低頭看着,目光落在“荔枝冰酪”四個字上。
小厮笑着打趣道:“看來你們家是娘子做主……”
崔珩打斷道:“我們還不是。”
裴昭把食單還給小厮:“再來一份荔枝冰酪。”小厮看了崔珩一眼,見他沒什麼表情,便應了一聲,跑下了樓。
“怎麼不給本王要一份。”
裴昭托着腮看向窗外,秀麗的側臉染上绮麗的日落。在溫柔的暮色下,對面黑沉沉的瓦片也淌着細膩的光澤,回過神時才說:“殿下連雪泡豆兒冰都嫌甜,這個估計更受不了。我是為了殿下着想。”
“裴小姐是怎麼找到這家店的?”崔珩問,“這店位置偏僻,也不算有名。”
“子實來過,說味道不錯,價格也低廉。”裴昭繼續望着對面屋檐上的光影,金烏西墜,那光一寸寸地退了下去,整片屋頂重新回到暗淡的黑色。
“荔枝冰酪,娘子請用。”小厮笑着呈上瓷盤。
裴昭看着湯匙,又看了一眼崔珩不大好看的臉色,猶豫了一會說:“麻煩再拿一隻碗。”
小厮很快地跑下樓,取來了一隻幹淨的瓷碗,笑嘻嘻道:“二位慢用。”
可崔珩将分出的那一半推了回來,認真道:“本王不喜歡甜食。”
那他一副被欠了錢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少點了一份?
裴昭蹙眉望着他,可他這時看向了窗外。
落日已經結束,華燈又尚未點燃,對面的屋脊一片黑沉,沒什麼好看的。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裴昭低下頭,默默吃完了一碗,才發現這荔枝冰酪清甜涼爽,比寡淡的豆兒冰好吃許多。見崔珩沒反應,于是想要把另一隻瓷碗也端回來,誰知崔珩卻輕輕按住她的袖子,低聲道:“這一份是本王的。”
裴昭還是把整隻碗端了過來:“殿下剛剛不是說不喜歡甜食麼?别勉強自己。”
“現在喜歡,不可以麼?”他挑眉。
原來看一會窗外就能改掉一個人的喜好。
裴昭隻好搖起鈴,小厮立刻跑了上來,含笑望着兩人。片刻後,又一碗荔枝冰酪呈了上來。
他慢慢地吃完一碗後,不算好的臉色卻蒼白了許多,眼睫顫抖,額角也冒着冷汗。
“殿下,是不是這份的荔枝不新鮮?”裴昭有些緊張,“我去叫掌櫃過來。”
“不用。”崔珩搖頭,隻是捏住虎口,“很久沒吃過甜食,有些不适應……裴小姐,你是在關心我?”
“對啊。”裴昭理所應當地點頭,“若是我點的東西讓殿下貴體有損,三司的人不知道要怎麼治我的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