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陽光照入太極殿中,為垂紗鍍上一層淡晖。
垂紗後,崔瑀斜欹在矮案邊,閑閑地敲着棋子。對弈的蕭太後雲鬓高挽,眼角雖已起了細微的皺紋,但氣質素淡,猶如幽蘭。
崔瑀和崔珩雖都是蕭太後所出,但容貌并不相似。崔瑀五官端正,棱角并不分明,看上去随和儒雅;而崔珩五官俊美秾麗,下颌線幹淨利落,看上去難以接近,二人唯獨像的是微微上挑的眼睛。
“微臣大理寺錄事袁熙,見過陛下,見過太後娘娘。”
“袁錄事,過來些。”崔瑀盯着眼前的棋局,并未擡眼。
等裴昭向前挪了半步後,崔瑀道:“袁錄事初入官場,就調查杜謙案這種燙手山芋,難道不怕失敗免職?”
“微臣怕過。”裴昭從容地說着事先備好的陳詞,“可杜長史兢兢業業,為民解憂,是北安城百姓愛戴的父母官,如今死得不明不白。微臣若能替他查明真相,也算是對杜長史有一個交代。更何況,大理寺的責任,本就是使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崔瑀擡起眼,淡聲道:“但這杜謙,沒有袁錄事說得那麼高尚。”
即便隔着薄薄的垂紗,他仍能感到眼前這娘子的目光,清亮而銳利,極有鋒芒。
“回陛下,人有千面。杜長史勤于公事、宵衣旰食、愛戴百姓,是一面;貪财受賄、豢養刺客、意欲對皇室行兇,又是一面。此面無法覆住彼面。”
崔瑀放下棋子,笑道:“人有千面……七弟欣賞的人,确實不同凡響。”
“皇兄謬贊。”
崔瑀站起身,越過垂紗,緩步到裴昭身前,細細打量着。
崔瑀從母後那聽聞,崔珩遲遲不選晉王妃,便是因這個袁娘子。可這娘子雖然面容秀麗,但在京城,并不算出類拔萃;唯獨舉止從容,有書香門第的風範。
但若是崔珩當真心儀,他倒是少了一樁憂心事。畢竟,和吳州的寒門聯姻,總比和什麼樓家、韓家、王家聯姻讓他安心。
崔瑀悠悠開口道:“袁錄事,你對七弟有什麼看法?”
怎麼還會問這種事情?
裴昭雖有疑惑,還是誇贊道:“晉王殿下少年英才,是國之重器。微臣甚是欽佩。”
崔瑀若有所思,重新回到垂紗後。良久,他的聲音隔着垂紗傳來,低沉如鐘:“七弟雖過弱冠,但尚未成家,這樁事壓在朕的心上,讓朕時感憂心。”
事态的走向似乎有些不對勁。
裴昭擡眼望向崔珩,他亦停下了點燭的動作,看着垂紗後的二人,好像也不清楚事情的走向。
“袁錄事的父親是吳州長史,朕以為将袁錄事許配給七弟做側妃,也算合宜。”
裴昭僵在原地。
崔珩亦極是錯愕:“皇兄……”
“陛下!”裴昭幹脆地一跪,“陛下萬萬不可。晉王殿下身份貴重,和微臣有雲泥之别。微臣不敢肖想。”
崔瑀側臉看向蕭太後,蕭太後微微颔首,道:“袁娘子,戲言而已,不必惶恐至此。”
裴昭用餘光打量起垂紗後的婦人。
大周朝容許官家女子入朝為官,偶爾有個垂簾聽政的太後,并非什麼稀奇事。但蕭太後的過往确實少見。
裴府最煊赫的時候,出身蘭陵蕭氏的蕭太後,尚是個貴人,在宮中并不算得寵,直到崔隆裕去世的前一年,蕭太後才被頻繁召見,從貴人升為嫔、又升為妃,最後崔瑀登基,一躍成為太後。
崔瑀笑了一聲,道:“袁錄事于杜謙案有功,過些日子,朕便讓吏部擢你為邕州司馬,算是勤勉探查的褒獎。”
邕州位于嶺南道,離京千裡,是大周和西南處的花毗國的接壤之地。
當年阿娘南下赈災時,裴昭也在嶺南道呆過一段時間,但因那邊環境潮濕,毒蟲猛獸又多,沒過多久,很快便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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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太極殿後,皇城的陽光忽地溫暖許多。宮牆邊的栀子花如雪如雲,極是熱鬧。
兩人保持着一臂的距離,一言不發地走着。
花影落在幹淨素雅的青色官袍上,微微搖曳。他看不見裴昭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盤在腦後的發髻和白皙的肩頸,以及肩上細碎的花瓣。随着輕緩的步履,花瓣沿着布料從肩側滑到腰間,最後落在靴底。
“李公公。”
領路的内侍李雨忙回過身:“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認得出宮的路。”
李雨識趣地告退。
等看不見李雨,裴昭問道:“做邕州司馬,看上去是殿下的意思?”
崔珩颔首:“楊黛的香奁裡裝着一瓶毒藥,本王讓人查過,那種毒藥嶺南才有。若是裴小姐能去邕州,查起來也方便。”
裴昭滿意地點頭。看來崔珩這人還算守信,杜謙案才剛收尾,便開始履行諾言。
崔珩忽而停下腳步,整個人被覆蓋在斑駁花影中。花枝間漏下的陽光照亮雪青色的常服,在一明一暗間,一張臉俊美得驚人。衣袖下,骨節分明的手,正輕輕撚着花枝,忽然微微擡起,像是要将花簪在眼前人的發鬓上。
裴昭退後半步,栀子花便蹭過她的臉,落在肩上。
崔珩重新拾起花,平淡道:“春雪居那日,裴小姐送了本王一枝玉碟梅。”
原來是要報仇。
裴昭仰頭看着銀亮的白色,笑道:“這是栀子花,不是玉碟梅,殿下要報複我拿花折辱你,也得找對了花才是。”
“本王知道是栀子花。”他心中起伏,忍不住又道,“王萼經常送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