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多少有些意外的擁抱和吻并沒有持續很久,微生舒很快松開了手。
“還好嗎?我遠遠地看着這邊的山頭塌了。”
“嗯。……沒事。”
肌膚相觸帶來的溫暖的癢意快得彷如錯覺。澹台燼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袖口,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怪異。
但這并不在他慣常的經驗之中,他不知如何應對,也就隻把它當成瞬間難以解釋的閃念,暫且放到腦後去了。
他的注意力自然轉移到了不遠處站着的紫衣姑娘身上。
“真巧啊,又見面了。”
翩然咬牙微笑,努力深呼吸。
手指上似乎又傳來那種被血腐蝕的劇痛。她憤憤不平地想:這是嘲笑吧——這絕對是嘲笑吧!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啊!
然而時勢比人強,她隻能忍住飛一對眼刀過去的沖動,假笑道:“你還是先關心一下你的護衛吧,我看他都要裂開了。”
這真是好一句禍水東引。慘遭點名的月影衛首領大驚失色,急忙挪開視線,高聲招呼手下收拾眼前的一地狼籍,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寫着欲蓋彌彰。
好在沒有人揭穿。
“你是怎麼逮到她的?她竟然會乖乖跟你回來。”澹台燼果斷放棄繼續跟狐狸浪費口水,他直接去問微生舒。
“為什麼不直接去問翩然姑娘呢?你們還可以順便叙叙舊。”微生舒以玩笑回應,伸手把他拉到身邊,“過來,先看看你的傷。”
這樣說的時候,他好像又回到了世人眼中君子端方的殼子裡。
不可否認,這層殼子會讓人覺得很舒服。但就在這會兒,澹台燼忽然生起另一個念頭:他想剝開那層外皮,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模樣——
就像擺在面前的禮物盒子,他期待會從裡面跳出什麼新奇的東西。
因為心中翻滾着這樣的思緒,他完全無視了鮮血淋漓的胳膊,對身上的傷很有些心不在焉,“沒事,隻是擦傷。”
微生舒決定不與他辯論這個,直接下手捋起被炸得破破爛爛的衣袖,露出底下幾乎掉了一層皮的傷口。
他放輕動作,邊上藥邊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又何必自己涉險。”
澹台燼敏銳抓住漏洞:“可我不是君子。”
“你是君王。”微生舒分了一縷靈氣撫過那片傷痕,“君王豈可白龍魚服。”
澹台燼注視着那片傷口慢慢愈合,思索半天,沒找到什麼話來反駁。
君王——
雖然他現在還不是,但他總歸會是。
可是他真的能把這些事交給别人嗎?所謂“信任”,實在是一個很難解的命題。
他垂下視線,另一隻手在袖中撫摸着方才在山體中撿到的金鐵殘片,一時不知神遊到了何處。
……
是夜。
山谷中的傀儡已經被清理幹淨,負責搜尋的人到底沒有找到符玉的蹤迹,那個瘦削的女道士就這樣在爆炸聲中消失在了混亂的傳送陣裡。
月影衛陸續挖出了一些零碎屍骨,除卻幾顆完整的頭顱之外,剩下的完全分不清誰是誰,便幹脆埋到了一處,澹台明朗的屍體也混在其中,成了深山中的一處無名孤墳。
至于那些僥幸未死的士卒和術士,則被押送回營地之中,暫且關進一座空置的營帳。廿白羽帶人審訊過這些俘虜,才拿着整理好的口供去了主帳。
主帳裡燃着燭火,隻是營帳的主人并不在其中。廿白羽一腳邁進,隻看到微生舒在一側小桌後寫着什麼。
山谷中所見的一幕再度湧上心頭,可憐的月影衛首領整個人都僵直了。
然而作為下屬,他無權幹涉少主的私事;現在退出營帳又顯得十分奇怪。思量再三,他隻好勉力邁動雙腿,僵直着走進帳中,将手中的口供放在正對門口的主桌上。
“廿首領。”早就聽到有人進來,微生舒适時停筆,“是來找你們少主嗎?他和翩然姑娘出去了。”
“哦……哦。”
廿白羽下意識應聲,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能流暢地對答,“那就不打擾先生了。”
他退出營帳,擦了擦不知是因為尴尬還是因為無措而生出的一層薄汗,歎着氣搖搖頭,轉頭到營中吩咐手下加強守衛去了。
……
河邊。
群山靜默,水面上泛着粼粼清光。
翩然不知道澹台燼專門找自己出來做什麼,但目前看來隻是聊天而已。這讓她稍微放下了一點警惕——但她還是很明智地和他保持了兩三步的距離。
“所以,你離開盛都之後就來了這裡?”澹台燼一開口确實是閑聊的語氣。
你還好意思說啊。翩然腹诽,如果不是被你的血傷到,老娘怎麼可能淪落到躲在山旮旯裡養傷的地步——然而這種示弱的話她才不會随随便便說出口!
“就……到處走走呗。”她踢了一腳岸邊的石子,“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我又沒什麼特别想去的地方。”
澹台燼沒怎麼相信她的話。“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來這兒?”
翩然翻了個白眼。“還能為什麼,不就是沒打過被抓了嘛。”
“哦?是嗎?”
澹台燼慢條斯理地上下端詳,狐狸眼神閃爍地移開目光。
“你這麼看我幹嘛?”翩然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不對,故作鎮定地擡起下巴回瞪,“你以為是我自己願意來的嗎?”
“那可說不準。”
“你——”
翩然剛一開口,有什麼東西就精準地落進她嗓子眼兒裡,于是剩下的話變成了一連串被卡住的嗆咳:“咳咳咳!——什麼東西——咳咳!”
“是夷月族秘制的百毒丸。”澹台燼氣定神閑,“所以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太聽清。”
滾啊!翩然隻覺頭頂都要竄出火來,在心裡破口大罵:我算是明白你們兩個為什麼是一對了!一個心機一個狠毒,你們簡直是如出一轍地惡劣!
然而那丸子已經吐不出來,她咬牙切齒地無聲咒罵半晌,到底無計可施,隻能不情不願地道來事情的原委:“原本我在山裡住得好好的……”
她三言兩語快速說完,幹脆利落地結了個尾:“總之,就是這樣了。”
簡言之,就是她被微生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頭腦一熱就入了夥。
但澹台燼委實沒看出這有什麼值得保密的。
翩然一眼看出這種明顯的疑問,忿忿不平道:“你不覺得被人兩三句話說服聽上去就很沒面子嗎?還不如沒打過被抓呢……”
她往前一伸手,“喂,我都告訴你了,快把解藥給我。”
“解藥?”
這種語氣讓翩然頓感不妙:“等等,你不會告訴我這玩意兒沒有解藥吧?!”
回答她的是一聲愉悅的輕笑。
“騙你的,那隻是一顆糖丸而已。你如果喜歡,這裡還有。”
翩然:……
她的嘴裡又被彈了一顆圓滾滾的丸子。
嚼嚼——還有點山楂和陳皮味?呸!她在想什麼啊!但真的還挺好吃……
她在這種複雜混亂的情緒中咽下糖丸,三步并作兩步追上離開的人。
雖然能相安無事是挺好啦,但一種莫名的勝負心驅使着她在危險邊緣來回試探。
“咳,我說,不用真的毒藥牽制我,你竟然也放心?”
她背着手,倒退出一種輕松愉快的步伐,仔細端詳小魔王的神情,“我要是跑了呢?”
“你要跑,之前就不會答應。”
“萬一我改主意了——”
“他能抓住你,我自然也能。”小魔王斜睨她一眼,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透着歪風邪氣,“天氣尚冷,我正缺一件狐皮大氅。”
“哈哈,”翩然幹笑兩聲,摸摸頭發,又理理衣袖,“我開玩笑的!”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澹台燼停下腳步,回身看她,“來都來了,你總不能在這兒吃白食吧?”
……
月上中天。河面上寒涼的水氣随風飄進營地,又被氈帳阻隔在外。
微生舒将寫完的一張紙放在一旁。面前的燭火微微一晃,他頭也未擡,隻道:“回來了?”
“是。”出現在陰影中的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那麼,你打算回星籬那裡,還是留在這兒?”
謝叙沒有說話。
微生舒停下筆。
他看着對面的人,良久,才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我知道,或許你覺得這兩個選擇沒有區别。可我如今站在這裡,就已經是最大的區别了……我和他終究是不同的。”
“我明白。”謝叙低低道。
過了許久,他又說:“我會留下來,試着……尋找那個答案。”
說完,他便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微生舒向後靠住椅背,注視着面前的燭焰。
僅僅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然而最終隻是将那點火焰護在掌心,看着它靜靜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燭焰再次跳動。
微生舒收回手,斂去因思索而帶出的沉凝,笑意雖然依舊淺淡,卻真切許多,“廿首領剛剛來找過你。”
“這回他辦事倒還挺快。”
澹台燼放下帳簾,帶進一股河水特有的濕潤的涼意。他走到桌邊,拿起那一疊送來的口供,草草一翻。
有價值的信息不多,畢竟追随澹台明朗的人大半已經葬身山谷,活下來的隻有少數。
不過這僅有的一點信息倒是印證了他的判斷——月影衛中果然還有澹台明朗的釘子。否則在山洞中,他不會說出“你果然沒死”這樣的話。
好在這事隻是聽着麻煩,實際并不值得煩惱。他已經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翩然,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看看那隻狐狸的本事,也探一探夷月族的心思。
他把口供放在一邊,走去微生舒身旁,“你在寫什麼?”
“我想把手裡的書目整理一下,看看哪些你能用得上。”
澹台燼便去看那些寫完的紙箋。
他見過微生舒在道書上的批注,字體靈動綽約、神清骨秀,而眼前筆勢勻整方正、圓融敦厚,卻像是那種老學究會喜歡的字體。
至于上面的内容——
他抖了抖手中的紙。“這可不像你之前說的,隻是‘做過幾年官’。”
微生舒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他停筆擡頭,燭光映在他眼底,是溫暖的、橘色的光。
“雪山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國家,國号為‘周’。……我曾經是周朝東宮侍讀。”
這個答案不算太意外。澹台燼早就有過類似的感覺:微生舒對世俗朝堂有着過分的熟悉,熟悉裡還透着輕蔑與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