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河面上的冷霧飄過營地,冬日淺淡的陽光也帶上了些許潮濕,變得微涼又缱绻。
翩然吃過早飯,心情愉快地伸了個懶腰邁出門,撲面而來的清涼讓她精神一振。
時間還早,也不知道小魔王起了沒有。
這個念頭僅僅在她腦海裡提起裙擺轉了個圈兒,立馬就消失掉了。翩然捋了捋頭發,頗為理直氣壯地想:誰讓他交代的任務那麼急,害得自己一晚上沒睡。他最好是沒醒——因為她這會兒就要挾私報複,光明正大地去把他吵醒!
狐狸姑娘腳步輕快地往主帳走去。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所願。主帳兩側帳簾已經敞開,背着彎刀的守衛立在外面,腰背挺直、目光炯炯。
翩然略感失望,歎了口氣,提起裙子邁步而入。
一進門,她便瞧見了那個叫廿白羽的傻大個兒一本正經地站着當裝飾,澹台燼則坐在桌案後頭看書,旁邊還有一堆竹簡,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疊摞出令狐心驚的高度。
誰家紮營還帶這麼多書啊!
翩然看着就覺得眼睛痛,連腳步都不自覺放輕了一些。
“……給,你要的東西。”她這麼悄摸摸地走到桌前,把手裡的一沓紙往前一遞。
小魔王看了看她,沒什麼表情。将那沓紙接在手裡翻過幾頁後,竟還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翩然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用不動聲色掩蓋内心的驚訝:
從盛國到景國,這人一直都在搞事或者在準備搞事的路上,而且一直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她還以為他完全不需要吃飯睡覺,隻靠汲取人們心中的混亂邪惡就能活呢。想不到,他也會有這麼“凡人”的一面嘛——
總之,絕不可能怪她寫的東西枯燥無味!
當然,她的這番複雜心理不為人知,就在這會兒功夫,澹台燼已經把那幾張紙全部看完了。
意料之中的結果讓人提不起多少興緻。他又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狐狸精,說:“還算你有點本事。”
“那當然,”翩然立時自得,“你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誰。”
抓幾個内奸而已,都不用她正經使出迷心的法術,完全是小菜一碟。
——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樂在其中了啊。現在的狐狸精都這麼好騙了嗎?
澹台燼這麼一想,倒也沒有揭穿。“廿白羽,”他點了點寫着名字的那張紙,“看看是不是這幾個人。”
廿白羽轉到桌前,雙手拿起,仔細看完後,方才垂首應是。
“這四個人……”他又補充了一句,“都曾受過司祭提拔。屬下失職,未能及時察覺他們的動向。”
“請罪的話就不用說了。”澹台燼把剩下的紙張掃進廢紙堆裡,如同清掉無用的垃圾。“處理了吧。”
廿白羽抱拳應下,神情嚴肅地離開了。
在他背後,翩然偷偷搓了搓胳膊。
作為從荒淵出來的妖,她早已習慣了妖魔間的搏命厮殺,卻還是不太習慣凡人間所謂的“權力”。也許是兔死狐悲?她難得陷入哲學的深思,畢竟,誰願意做那個被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定下生死的人呢……
“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百年難遇的悲春傷秋被這麼一句煞風景的話毫不留情地打斷。
翩然擡頭一看,沒了充當背景闆的廿白羽,帳中竟隻剩下她和無情的小魔王。
她立刻端正神情!
“啊,那我也——”
“過來,我有别的事交代你。”
“啊?”
翩然用了一點時間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并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澹台燼你還有沒有人性啊!我熬了一個晚上給你抓内奸!不給工錢也就算了,怎麼連休息也不給的?”
作為被言語批判的對象,澹台燼毫不理會她的跳腳,繼續拿起書卷來看,等她一氣兒說完,才慢悠悠道:“你急什麼,又不是讓你現在去。隻是提前和你說一聲,過幾日大概需要你走一趟景都,先提前準備好需要的東西吧。”
“可是——”
翩然本來想說什麼,思考片刻,又咽了回去。
能出去走走也挺好,她想。而且是沒有去過的新地方、而且還不用自己出路費……不得不說,小魔王在這一點上頗為大方。
“好吧。不過你可别指望我今天就動身。”她别别扭扭地嘀咕一聲,算是答應了。方要告辭離開,卻被帳外由遠及近的一陣嘈雜吸引了注意力。
從敞開着的帳門往外瞧,她看見一隊十幾人的月影衛扛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徑直出了營地,不知往什麼地方去了。
“那是在做什麼?”她問。
“過幾日就要拔營,一些用不上的東西帶着累贅。”
翩然白眼一撇。這說的不明不白,回答了還不如沒回答。
她幹脆轉過身去,努力眺望,終于在營地門口發現了幾個眼熟的村人——比如炖雞炖鵝特别好吃的那個大嬸。再看小隊行走的方向,可不就是通往附近幾個山中村落?如此想來,大概那些東西也是要分給村裡人家的。
翩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拿腳尖在地上點來點去。雖然以修士的神通手段,确實不愁糧草物資。但這麼多東西随随便便就送了出去,還是不免令人生出“仇富”之心——
“還真是财大氣粗。而且聽着就不像是你的主意。”
後一句話裡或許帶點嘲諷,但不痛不癢,完全達不到譏刺的級别,澹台燼懶得回擊。
他将手裡的書翻過一頁,随口道:“那你看人還挺準。”
翩然一拳打在棉花上,成功氣到了自己。
恰在此時,微生舒從外面回來。他隻聽見了最後幾個字,不免摸不到頭緒,“什麼準?”
澹台燼合上書,“是說有一隻狐狸已經準備好了去景都。”
翩然心中警鈴大作:等等!她還想再逍遙幾天呢!
然而形勢比人強,剛才她沒走,如今想走也走不掉,隻能身不由己地被逮了過去,一邊聽安排給她的任務,一邊深恨自己搬起石頭砸腳:分明之前有許多機會溜走,她怎麼偏偏就多那句嘴!
……
小半個時辰後,被“委以重任”的狐狸暈頭轉向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澹台燼想起另一個人:“鄭德茂呢?”
“我交代過他,”微生舒看一眼天色,“這會兒大約已經帶着人啟程了。”
澹台燼沒再細問。他把書扔在一邊,活動了一下脖頸。
“早上我沒叫你,就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微生舒走過去,幫他按了按,“要做的事又不急在一時。”
“反正已經醒了,幹躺着也沒意思。”顯然,澹台燼的腦袋裡根本沒有“睡懶覺”這個概念。他在心裡算了算,甚至對昨天晚上的睡眠質量非常滿意。“兩個時辰足夠了。之前我可能還睡不了這麼長時間。”
背後的手從肩頸按揉下去,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略停了一停,正好卡在後腰的位置。沒什麼狎昵的意味,當然,澹台燼也不在乎這個。他幹脆往後一仰,自己尋了個更舒适的位置,擡手指點,“這邊。”
微生舒便換了個方向,去按他說的地方。又故意歎息道:“早知如此,我該起晚一些,也好把你拖在床上。”這人如今還能活蹦亂跳,真得歸功于他特殊的體質——誰家好端端的人一天睡不足兩個時辰?
澹台燼可不接這個茬。“那你下一次可以試試。”
說罷,他從桌上摸了一本十幾折的冊子,“對了,這是什麼?”
微生舒最後給他按了一下,取過椅子坐到對面。“我早上寫的,你看過了?”
“嗯。”
那折本上的諸項計劃條分縷析,連未來十年的景國的發展前景都作了細細剖解,字裡行間透着信手拈來的熟稔。
“雖然你之前那麼說,但我覺得,你可不隻是簡單的東宮侍讀。”
微生舒隻笑不語,澹台燼也沒有想讓他回答。在這類事情上,比起等待答案,他更喜歡自己解開謎題的過程。所以他很快說起折本後面列舉的那些人名。其記錄之詳細讓他禁不住疑惑:
“你之前關注過景國的消息?”
“耳聞而已,到時候再改吧。”微生舒猶覺不足,“隻可惜,到底缺一把能用的刀。”
“盛國有葉嘯,葉清宇——”
“三才僅據其一,便壓得景國二十多年不得翻身,足見景國兵制将帥亦有不周之處。”
這自然是文雅一些的說法。實際上,景國軍隊從上到下一路拉胯。澹台無極早年或有雄心,後來也漸漸消磨,而澹台明朗的心思從不在這上頭——現在更是一勞永逸地不必在這上面費心了。
澹台燼細細端詳着折本上那幾個将領的名字:與文臣比起來,實在少得可憐。
實在不行,他這樣想,隻好自己頂上了。
打仗而已——應該不會很難學吧?
***
五日後,景都。
“你聽說了嗎?昨天,城外的山塌了。”
“不是說有地動?”
“什麼地動,如果真是,城裡還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是怎麼回事?你要是知道,就快說說——小二,再來一壺酒!”
“好嘞!客官您稍等!”
小二應聲去取酒,路過大堂,被嘈雜聲引得往外一瞧,隻見斜對面的茶館也是爆滿,不由心中納罕。今兒個真是稀了奇,這麼多人大白天跑出來喝酒也就罷了,平時半死不活的小茶館竟也支棱起來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閑人!
他卻不曉得,“閑人”雲集,人滿為患的茶館裡,其實也在談論着與酒樓中差不多的話題。
“……就說那山塌了半邊,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大洞!”茶桌邊上的人灌了一杯茶水,說得口沫橫飛,“好家夥,探頭下去都看不到底!怕是千百丈也有了!”
“嚯!可真古怪!就沒人下去看?”
“誰敢下去?你敢下去?”
“你怎知我不敢?說不得明天我就去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洞!”
開頭說話那人得意洋洋,“你且歇着吧。官府已經把那地方圍起來了,你想進,人家還不讓你進呢。”
這話吸引了更多好事之徒,七嘴八舌道:“難不成裡邊有什麼寶貝?”“說不定是個大墓哩!”“那得埋不少好東西吧?”“也不是,我可聽說,裡面隻挖出來一塊石碑,上面還有字!”“什麼字?”“我咋知道,我又不識字!”
……
“國君不仁,不保四海。”
街角簡陋的卦攤上,身着菘藍道袍的清瘦道人撫了撫颌下長須,老神在在、慢條斯理,“山塌地陷、水枯源濁,此乃天地交惡,大兇之兆。洞中石碑又見此谶言,正是上天降兆,警示世人。畢竟,那可是景山——”
問卦之人悚然而驚。
不錯,塌陷的為何偏偏是景山?那可是景國皇陵所在,山下便是供奉宗廟的棂星殿!
他對上道人意味深長的目光,驚愕之餘,心頭又泛起窺探天機的激動與狂喜,忙低聲問詢:“依您之見,此事可還有其他預示?”
“否極泰來,枯木逢春。潛龍勿用,在淵無咎。”道人依舊不急不慢,“新君繼位,可解黎庶危難;萬象交替,方為天地至道。”
又過了小半刻鐘,問卦之人終于滿意離去。待他走得人影不見,原本氣定神閑,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道人就跳将起來,賊眉鼠眼往四周一探,确定無人後,極其麻利地卷了小攤,一頭紮進旁邊的暗巷,“風緊扯呼”去也。
待他換了身裝扮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一個紅衣女子已經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拿茶杯悠悠地品着茶,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子被她随手扔在桌上。
“事情辦好了?”
“道人”不由心神蕩漾。其中,女子容色之嬌媚隻占一分,另外九分來自那圓鼓鼓的錢袋子——它的魅力委實讓他難以抵擋。
于是他躬身趨前,讨好道:“我辦事,姑娘您放心!您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而且我還換了好幾個身份,去了不同的地方,保管現在街頭巷尾都傳遍啦!”
“幹得不錯,拿着吧。”
翩然漫不經心地把錢袋子丢給他,神情不動,心中卻暗爽:難怪小魔王熱衷于支使她,原來指揮别人幹活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最棒的是不用她自己出錢!
她擡手招呼那所謂的道人坐下,“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聽好了。”
“等朝廷開始鎮壓流言的時候,你就可以放出下一波消息。”
她輕點石桌,手指上鮮紅的蔻丹華美妖媚。
“澹台明朗得位不正,先帝死因存疑。他之所以在繼位之後大肆殺戮手足兄弟,正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惡行。好在人算不如天算,三殿下得以逃脫此劫。”
在金錢的鼓舞下,道人十分用心,一一記住,表示自己明白。
翩然又道:“三殿下是先帝最寵愛的柔妃娘娘的兒子,當年景國兵敗,是他去往盛國為質,才保得邊境二十年安甯……”
道人連連點頭。到底是兩眼向錢看,要錢不要命的老油條,不管大主顧說什麼,他隻作應承,既不問原因,也不問有何憑證,絲毫不擔心空口白牙無法取信于人。
翩然覺得他識趣,一時又有些索然。
她本以為自己幹這個活兒總得有些依據,指派她來的人卻什麼都沒給。現在看來,終究是她對人性了解得太淺。
哪裡需要什麼證據呢?尋幽探秘,是人的本性,越是來源神秘的流言越引人入彀,何況這些并非假話,隻是有技巧地含糊了一些東西而已。
景國朝廷應該會很頭痛吧。畢竟,解釋會被視為掩飾,鎮壓會被解讀為心虛。不傷筋動骨剝一層皮,流言永遠沒有消弭的一天。
真可怕啊,這種事情。
她有點懷念單純打打殺殺的日子了。
翩然搖搖頭,把後一個念頭甩出去,擡眼看向道人,手指一勾,“最後交代你一句。”
道人不疑有他,殷勤湊上前來。
他對上紅衣姑娘的眼睛,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牽住了他的魂魄,令他晃晃悠悠、頭腦暈眩——
“記住我交代你的事,忘記你曾和我見面。”
道人迷迷瞪瞪地點了頭。翩然自桌邊站起,一晃身,消失在了小院中。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她還得去找城西的神婆呢。
……
景王宮。
半月之前,繼位不久的新君帶着麾下人馬離開了都城,是以朝會暫罷,宮門前少了許多車來人往。
隻是這一日,議政殿中卻難得聚集了幾位朝中重臣,此時正爆發一場激烈的争吵。
“你聽聽!”一位老大人雖然年邁,仍是中氣十足,“什麼‘國君不仁,不保四海’,外面現在都傳成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