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公子的眼神陡然一暗,眼底的防備更重,不過很快又恢複了那張帶着禮貌的而又有些木讷的笑容:“兩份筆錄嗎?當年的事情前前後後做了多少筆錄都不記得了。”
雲公子雙手搭在膝蓋上,粗糙的雙手蒼老而又黝黑,雙臂微微微彎曲,肩膀上一條泛黃的粗布白巾,臉上的汗水未幹,順臉頰而下,滴落其上,然後慢慢暈開。
完完全全一個樸實的鐵匠的形象,除了那雙渾濁而又冒着精光的眼睛。
作為一個生意人來說,這樣的精明必不可少,但是這樣的過度的防備倒不像是一個開門做生意的。
雲公子擡頭擦了一下臉頰上的汗水,聲音裡是幹巴巴的笑:“難得這位姑娘費盡心力把我們這些小人物的證詞也搜尋出來,當年的事情前前後後說了那麼多,現在姑娘手中說的到底是哪兩份,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說罷,雲公子臉上浮現出一種輕蔑的譏诮,“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個商販。”
甯繁音和周繼馳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兩人腦中同時冒出了一個念頭:有人做過手腳!
孫覺皺眉,眼眶下微不可查地一皺,對于雲公子這種對官府帶着抵觸情緒的人來說,孫覺不由自主地加深了幾分審視,但是還是一本正經問道:“雲公子但說無妨,現在既然清鴻院已經安排核查當年的事情,隻要能夠查實,一定會給雲公子一份公道的。”
雲公子将肩上的白巾抽了下來,在脖子間輕輕的擦拭一番,然後非常工整的搭回肩上,道:“公道是留給活人的,死人是不需要公道的。”
可能是這句話的幽怨太重,面前又都是權貴人家的公子小姐,雲公子後知後覺地辯解道:“我就是一個小老百姓,隻想好好生活,做點賣苦力的活,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再去翻什麼前塵往事,勞心勞力,又能得到什麼?”
甯繁音面色微沉,眼底裡是如同墜入深淵的寒意:“當然有用!活着的人需要它保護自己,死去的人需要它正名。”
甯繁音一吸氣,收斂神色,平複半晌道:“我相信沒有一個人在生命的盡頭是想帶着無數的秘密和冤屈而離開,不說千古流芳,這樣一件隻有隻言片語的案件懸而有疑,就單論将來,勢必會成為别人口中的飯後談資,若是再加上惡意的揣度,雲公子,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屋子裡寂靜無聲,隻有緊連着屋子的後院裡傳來水燒開的噗噗聲,四下無風,悶熱的浪潮沖擊着人脆弱而又敏感的耐心。
雲公子的眼睛裡終于冒出了一絲明亮,臉頰上的防備的神色有了絲絲的松動,不過見到甯繁音,神色卻是一頓,退卻的防備又像是潮水回湧一般再次布滿了那張辛勞的臉,語氣自然弱了幾分:“當年的事情,我都已經記不清了,當年我已經向衙門交代的清清楚楚了,現在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我就算能說出來,也不見得就是事情的真相。”
周繼馳道:“這有兩份證詞,要是你記不起來,這兩份證詞或許可以幫你回憶一下。”
話音剛落,雲公子神情瞬間變幻,就像是聽見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拔高音調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當初你們不查,現在查又有什麼用!?”
雲公子因為周繼馳督促變得面目猙獰,胸口起伏,雙手握緊成拳,死死的攥緊膝蓋處灰褐色的粗布褲子,仿佛那是能牽制住理智的最後的力量。
甯繁音聲音清淺,不辯情緒:“雲公子,當年的事情已經被翻出來,即便不是我們,也會有别人來查,這件事必然是要被查個水落石出的。”
“您應該知道,既然是清鴻院要查的,無論怎麼樣都要有個結果,曆年來都是如此,今年更不可能是例外!比起現在是我們清鴻院的學生來查,您難道還想要官府衙役門來查嗎?”
周繼馳的眼神落在甯繁音的臉上,嚴肅,認真,甚至循循善誘,但是話音落在周繼馳的耳朵裡,卻讓周繼馳心裡生出了絲絲波瀾。
雲公子臉上閃現出一絲破裂,良久之後,像是終于認清了形勢一般,聲音逐漸從喉嚨裡擠出來幾個字:“憑什麼?憑什麼!?”
那張木讷黝黑的臉上迸發着巨大的絕望和哀怨:“憑什麼當初你們不查,現在還要來硬生生的撕扯别人的傷疤?十幾年過去了,現在又有什麼用?是能讓人死而複生?還是能讓時間回溯?”
雲公子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那隻沒有落地的腿虛空的懸浮在凳子下方,“查出來又能怎麼樣?一些不輕不重的賠償,一紙輕飄飄的案書,有什麼用?”
甯繁音平靜的注視着她,嘴角繃直,最終聲音輕懸:“我隻是希望有冤屈的案子都能夠得到平反,那樣,有委屈的人才不會隻能被迫選擇沉默。”
雲公子終于開始正式的看向面前的這個姑娘,柔弱,平和,與京城裡很多書香門第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小姐毫無差異,在這偌大的京城裡一抓一大把,但是現在,雲公子卻不得不審視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
“不撞南牆不回頭啊。”雲公子發出幾聲自嘲般的輕笑。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麼想的。”雲公子渾濁的眼睛裡湧現出一種憐憫,慈悲,似乎是前赴者對着後來者一種無聲的唱衰,半晌長歎道:“罷了,告訴你們也無妨。”
甯繁音連忙将事先準備好的筆錄拿了出來,鋪平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處,輕輕點了點,問道:“十三年前,您與您的哥哥運送一批珠寶途徑遼州,同行數十人被山匪劫上山,在山上待了月餘,被官府解救,剿匪案子辦結以後,不出一月,您在遂川又報了官,當時您在筆錄中提到有一批價值昂貴的珠寶被遼州扣留,可是遼州在剿匪案的筆錄中,您并沒有提及。”
雲公子坐正了幾分,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說道:“當時在遼州我們困了一個月,能夠僥幸活下來已經是萬幸,當時我隻是想着回家,根本顧不上什麼珠寶。至于遂川——”
“人的反應總是要遲鈍一些的,我從死裡逃生的驚恐中恢複過來,到了遂川才後知後覺,人活了下來,就要開始考慮怎麼活了,所以在遂川報了官府,這沒什麼奇怪的。”
孫覺眼神一暗,立刻就指出了其中的不妥之處:“既然這些珠寶是在遼州丢的,您應該按照例法應該到遼州申請核查,即便您在遂川報了官府,經過遂川轉到遼州也要半月有餘,這不像是您迫于生存而不得不為的樣子。”
雲公子聽聞臉上出現了怪異的笑容:“就算我想去遼州,可那個時候的遼州...除非是不怕死的,否則絕對不會再去。”
雲公子微微仰起頭,視線落在虛空的熱浪中,神思飄散回了十三年前,火光沖天,血流成河,哭泣慘叫不絕于耳,狼煙四起,目光所到之處全是屍體!
“那個時候遼州已經淪陷,殘暴的西涼人大肆屠殺百姓,我即便再貪财,也沒有那個膽子再去遼州。我隻是一個商販,充其量算是有點小錢,但是那也要是活着才能有命花。”
遼州兵敗!衆人腦中同時冒出這四個字!甚至于甯修齊的臉色都不由地嚴肅了幾分,周繼馳心中一沉,視線在甯繁音的身上悄然飄過。
甯繁音微微點頭,出人意料,輕飄飄地晃過了這個話題,繼續道:“那報案以後呢?”
“哪裡還有什麼以後,戰事爆發,遼州生靈塗炭,遂川的百姓都開始連夜撤退,誰會去幫我們找什麼銀子珠寶?”雲公子一哂,“那個時候别說金銀珠寶,就算是滿地的黃金,也沒有人顧得上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