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溪水不深,她掙紮着從溪水裡爬上岸。衣服全濕了。她沮喪地擰幹外襖,拎着半桶水往回走,結果又在上坡時摔了一跤,水全灑了不說,腳踝還扭傷了。
程荀跌坐在草地上,渾身裹滿泥水,腳踝刺痛。冬襖浸了水,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山風吹過,冷得她直打寒顫。
巨大的挫敗感和委屈向她湧來,她想不通為什麼自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盡管努力眨眼忍住淚意,眼淚還是迷蒙了視線。
忽然,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聞聲望去,居然是那善人小哥。
早晨醒來,他見殿中無人便匆匆出門來尋。他心中焦急又疑惑,一面怕她在林中迷路,或是遇上野獸,一面不解難道他吓到她了?為什麼天還未亮就急着離開呢?
此刻他看見坐在地上狼狽的程荀和旁邊那隻空桶,心下了然,又忍不住歎口氣,在她面前蹲下:“上來吧。”
程荀趴在他背上,手抓空桶挂在他的肩頭。男孩看似瘦弱,寬闊舒展的脊背卻暗藏力量,背起她走路穩穩當當。
程荀吸吸鼻子,低聲道:“對不起,我本是想去打水的。”
“你不必做這些。”
“可是我總不能白吃白住……”程荀聲音越說越小。
淚滴滾進他脖頸,燙得他心口一跳。背上的重量輕飄飄的,他莫名想起曾在路邊見過的流浪貓,瘦骨嶙峋、髒兮兮的,連喵喵叫都沒力氣,隻能躲在暗處舔毛。
程荀不該是這樣的,他想。
她應該是充滿生氣的,笑起來比上元夜的明月和燈山還亮;她應該有家可歸,不必小心翼翼看人臉色過活。
兩人一路無話。回到破廟,他将程荀放在竹席上,籠好火,遞給她自己幹淨的舊衣,沉默地避出正殿。一炷香後,他坐到程荀面前,她已經換好衣服,稍長的外袍和褲子都卷了幾圈。見到他,有些羞赧地揉揉泛紅的眼睛。
“程荀,你給我取個名字吧。”他坐到她對面,一字一句認真地說。
程荀愣住了:“……啊?”
他沒有理會她的無措,語氣堅定:“我沒有名字,你說了,我就有名字了。”
程荀遲疑:“可是,為什麼是我呢?名字很重要的。”
他不再回答,反而抱起她的濕外襖,坐在火盆旁邊烘烤着。
程荀見他說一不二,隻能冥思苦想起來。她皺眉托腮想了好半天,突然靈光一閃,從包袱裡翻出程秀才的一本舊書。
她嘩嘩翻書,試圖從中找到合适的字。他好奇地探過頭去,神色卻變了,短暫的茫然和愣怔後,他皺着眉,若有所思。
“這個怎麼樣!”程荀沒發現他的異樣,興奮地指着一句詩,“六出!又好念又好聽,爹爹告訴過我這是雪的意思。”她偷偷看他一眼,沒說出口,他在她眼裡就好似雪一般。
他盯着“六出”二字,緩緩點頭。她又開始苦惱:“那你該姓什麼呢?”
“跟你姓不就行了。”他不以為意。
“跟、跟我姓?”她目瞪口呆,但很快說服了自己,“也對,我來取名自然要跟我姓……”
“那叫,程六出?”她試探地問。
“好,以後我便是程六出。”
程荀,程六出。
兩個名字在唇齒間劃過,歡喜像是漣漪,在程荀心湖中一圈圈漾開。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翹,心想,聽起來真像一家人。
“你給了我名字,作為報答,今後你就住在這吧。”程六出冷不丁開口,“若哪一天你想離開了,自去便是。”
程荀愣在原地,這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懂程六出的用意了。她不可置信地抓住衣角,周身仿佛浸在溫泉裡,暖意從心口流向四肢,眼角都潮熱起來。
她努力壓下心中澎湃的激動和雀躍,通紅的臉頰湊到程六出跟前,信誓旦旦道:“今後我絕對不給你添亂子,煮飯、洗衣、拾柴火,我都會的!”
程六出擡頭撞上她的眼睛,隻見她烏黑的瞳仁亮亮的,像盛了夏夜的碎星,歡欣喜悅滿得快要溢出來。
他忍不住揚起一抹笑,輕輕拍拍面前毛茸茸的腦袋。
程六出。
他在心中默念幾遍這三個字。
他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