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胡婉娘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家中大鬧了幾回,總算讓胡瑞同意帶她同去。
就這樣,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早上,他們走水路,北上前往兖州府。
離開那天,江面上沉沉霧霭漸漸散去,船越走越遠,溧安縣的全貌逐漸浮現在她眼前。
程荀透過艙中小小的窗格,望向四台山的方向。
一行白鹭飛出深林,振翅向天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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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雲微淡,庭院裡梧葉蕭蕭。
兖州的秋與臨水畔的溧安縣不同,還未到中秋,已然一片荒涼肅殺之意。
天際剛剛露出一點白,草木鳥獸尚在酣睡之中,程荀抱着抹布木盆,踩着落葉,匆匆往來于小院内各個廂房之間。
清掃庭院、滌塵除灰、整理内室,晌午匆匆吃過飯,又繼續做她的活計。
忙碌一天,直到圓月高懸夜空,她才終于找到空隙坐下歇一口氣。
她抱着掃帚坐在石階上,怔怔地望着頭頂深藍色夜幕。
月色涼如水,溶溶月光透過雲翳灑在她的臉上。
“玉竹姐,你在賞月呢?”清脆的女聲打破她放空的思緒,她側身看去,是玉盞。
玉盞輕快地坐到她身邊,程荀嗅到她身上沾着香氣:“怎麼有股桂花香?”
“過兩日中秋夜,老爺給姑娘送來了桂花蜜、桂花糕和一籮筐幹桂花呢。”
玉盞從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小塊手帕包着的桂花糕,遞給程荀,“玉竹姐,你也嘗嘗,這是姑娘賞給我的。”
程荀聽到她語氣裡難以掩飾的歡欣,視線從桂花糕移到她的臉上,隻見她微微閉眼,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我從來沒吃過桂花糕呢。到了胡府,才知道原來人的日子能這麼好過!”
“好過嗎?”程荀問她。
玉盞睜開眼,面對程荀正色道:“我不知道玉竹姐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可于我而言,能頓頓吃上飯、年年歲歲有新衣穿,便是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玉盞孩子氣地将桂花糕塞進程荀手裡。
她擡頭望着明月,神色卻漸漸落寞:“或許,也沒有那麼好。從前,就算家中什麼都沒有,也有娘親……”
程荀看着她稚嫩的側臉,輕輕拍拍她的手背。
她聽玉盞說過她的經曆。
在她還是妱兒時,她的家就在溧水旁,一家五口人,一間屋、幾畝田,日子雖清苦,卻也有平淡的幸福。
直到一年洪水泛濫,茅草房被滔滔江水沖走,田地被淹沒在江水之下,她的母親也在洪水中喪生。父兄難以維持生計,最終将她賣給了人牙子,換了全家人半個月的嚼頭。
從此妱兒變成了玉盞。
玉盞有些羞赧地擦去眼角的淚,笑着問程荀:“玉竹姐,你從前怎麼過中秋節?”
輕柔的風拂過她的發絲,淡雲穿過圓月,留下一圈昏黃斑斓的月華。
程荀仰頭,看那望舒當空,亘古不變。
“沒什麼特别的。”她喃喃道:“就像這世上所有普通人那樣。”
四台山的風好像跨越了時空,輕輕擁抱住千裡之外的她。
在這凝固而流動的月色裡,她想起她在四台山的日子。
第一年中秋前夜,她思念程十道,縮在毯子裡泣不成聲。第二天,程六出花了很多錢,從城裡買了好多吃的、玩的。她開開心心玩到半夜。睡前,程六出僵硬地摸摸她的頭,和她說:别難過,以後我陪你過中秋。
第二年,她心血來潮想吃自己做的桂花蜜,入秋以後一直忙忙碌碌摘桂花、曬桂花。中秋那天,她撺掇程六出去把槐樹上那個野蜂窩摘下來,程六出義正言辭拒絕了,晚上卻頂着額頭上一個大包,抱着蜂巢狼狽地跑回家。
第三年,二人在院中賞月,程六出突然開口要和她玩以月字為題的飛花令。二人從行雲流水到逐漸遲疑,最後兩個人抓耳撓腮地坐在地上,誰都不願意服輸,愣是僵持到第二日雞鳴。
第四年,程六出被王翠兒塞了一小壺桂花釀。回家以後,程荀鬧着要喝,程六出不敵她癡纏,兩人在小院裡支了張竹席,坐在上面對飲到月亮從一個變成兩個。最後,程荀抱着程六出又哭又鬧,還往他眼睛上來了一拳,第二天醒來,程六出臉色好看極了。
第五年,中秋那天程六出早早進山林打獵,直到月懸中天還未歸家。程荀在家等得心急如焚,都準備摸黑進山林尋他時,程六出抱着一條鹿腿,傻笑着一瘸一拐回來了。
程荀和他大吵了一架,程六出将烤熟的鹿肉喂到她嘴裡,讪笑着哄了她一夜。最後他指着月亮發誓,将來無論多晚、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一定平平安安回家。
第六年,他們一個坐在兖州的風裡,一個埋骨于四台山。
陰陽兩隔,天各一方。
秋風閑袅,程荀透過眼前一層朦胧水霧,遙望萬裡之外的皓月。
程六出,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