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知後覺找到了這份親切感的由來。
那雙寫着鼓勵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張溫暖又悲傷的網将她包裹起來。
恍惚中,她情不自禁道:“我不信神佛。”
崔夫人有些意外,既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也沒想到她會這樣毫無掩飾地對自己說。可她并不覺得冒犯或厭惡,反倒饒有興緻地追問:“為什麼?”
程荀剛說完,便有些後悔。可她情難自抑地望着那雙眼睛,貪婪到移不開視線,幾乎忘卻了身為丫鬟的本分。
她鬼使神差地開口:“我信過他,虔誠地供奉過他,被逼到絕境時苦求過他,可是到最後,不過徒勞。”
崔夫人沉默了。
她注視着眼前的女孩,她在飛舞的塵埃中,仿若透明,眼中是明晃晃的悲哀和怅惘。
那一刻,她好像透過女孩,看見了曾經的崔媛。
她的前二十年,好像就在永不停歇的告别中度過。
一場又一場飄揚的紙錢雨裡,她送别了她的祖輩,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如今這世上,隻有晏決明和孟紹文的身體裡還流着與她相同的血液。
過去的她沒有求過神佛嗎?過去的她不虔誠嗎?
徒勞而已。
同頻的哀愁與晨光共舞,在寂靜的殿中流動。
最後,崔媛走上前,将女孩擁抱在懷,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發,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會過去的。”她說。
空曠的佛堂中,神明高高矗立,俯視着渺小的人兒無言地相擁。
如此親密,如此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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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夫人在明泉寺休整了三天,确定孟紹文身體無礙後,才決定離開。
在寺中這些天,她喜歡讓程荀陪在身邊,轉轉山林、翻翻經文。程荀話不多,卻如同流水一般,安甯舒緩、靜水流深,讓她獲得了難得的平靜。
離開那天,胡家人在寺外送别崔夫人。
一番寒暄後,崔夫人含笑看向程荀,拉過她的手,對胡婉娘說:“這孩子是個好的,若不是她不願意離開自己的主子,我都想将她要走了。”
前一夜,崔夫人問過程荀,要不要跟她走。程荀心中驚訝,最後真摯誠懇地拒絕了。
程荀的回絕在她意料之中,現在提起,不過是心軟想給她做個臉。做下人的多有不易,能多得别人幾句好,将來日子也能好過些。
胡婉娘聽罷,心中湧起幾分不悅,面上忍不住帶了出來。
她乜了程荀一眼,意味深長:“你倒是慣會讨巧。”
崔夫人皺皺眉,不料她會是如此反應。
程荀熟知胡婉娘的性格,崔夫人剛說出口,她心中就有了計較。
她自然地低頭福身,語氣謙卑、不驕不躁:“夫人謬贊了,奴婢粗陋,都是我們姑娘教導得好。”
胡品之笑着上來打圓場。轉身時瞪了一眼胡婉娘,讓她收起小性子,緊接着視線又隐秘地掃過站在一旁低眉垂目的程荀。
胡婉娘勉強地笑笑,應和着胡品之。
崔夫人也沒了興緻。幾人草草告别後,各自離開了。
馬車漸漸走遠,崔夫人在搖晃的車中沉默不語。
孟紹文被丫鬟使了個眼色,後知後覺發現母親面色不佳,小心翼翼湊過去問:“母親,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路不平,眩疾了?”
崔夫人沒好氣地觑他一眼,閉上眼道:“是我看錯了,這胡家人,就沒有好相與的。”
孟紹文撓撓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什麼:“哦。”
崔夫人歎了口氣,看着自己兒子發愁。
這都十歲了,怎麼還一副不開竅的樣子?整日在屋中搗鼓機關、木頭,全然不知人情世故。
還好是投生在了自己家,要是在晏家,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思及此,她想起在京城的晏決明,心中又難過起來。
怕他不回晏家,更怕他回晏家。
她掀開簾子,看向車外。
京城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