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起的風很大,塗月溪醒來心有點兒亂。她披衣起身,聽着風聲,細細琢磨着剛做的夢,夢裡也起了這麼大的風,蕭遙騎馬像是被風吹來的。
她明明正在麗天閣開開心心撫琴等人去郊遊,卻被他一把拽住,硬生生拉回了伶樂府。她最不喜歡回的地方,他卻不管不顧,為了救一個女子讓她哪裡都不要去。她很不情願,摔了他送的杜鵑花,也沒看出他心疼。偏偏那時起了風,他便站起來,借着風大的由頭,出去把等她的那些王孫貴女都轟走了。
夢都是反的吧?夢裡起了争執,現實裡便不會發生,塗月溪如此寬慰自己,無端又生出幾分想念。
七丫頭見她醒了,打水過來伺候梳洗,見她愁眉不展,問:“姑娘今日起這麼早,可是沒有睡好?”
塗月溪嗯了一聲,問:“我這來住兩日了,都不見戴……”她忽而意識到兩人是以祖孫的身份住進來的,便又改口,“怎麼都沒見我外祖父,他休息得如何?”
“回姑娘話,我聽那邊伺候的人說,因為我家玄主與他多年未見,相談甚歡,所以戴老爺一直沒出門呢。”
“你是說,空玄主還沒走?”塗月溪納罕着。
“嗯,沒走,他的馬還在馬廄裡吃草呢。”七丫頭倒是個直腸子。
“那今日不去園子裡了,該去看看外祖父了,你帶路,可好?”塗月溪歪頭笑語問她。
七丫頭似乎覺得有些不妥,思索片刻,道:“姑娘莫怪,隻是先前吳媽交代,不準我帶你亂跑。你若要去,待我去知會她一聲。”
“亂跑?”塗月溪嘻嘻笑起來,“我去見我外祖父,何來亂跑一說,這一大早的,吳媽起來也有的忙呢,你若為這點小事去煩擾她,她不笑你才怪呢,我們速去速回便是。”
七丫頭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點點頭,嘟囔着:“那早膳前就得回,找不到人,吳媽一準兒問我的。”
兩人這麼說定,收拾妥當便早早地出了門。
山莊不大,隻東西兩處園子。塗月溪住在西邊的老莊子上,東邊的園子是前些年空塵讓人新蓋的,他不愛睹物思人,從不住在西邊,偶爾倒是會在東邊的莊子裡住兩天。戴恭與塗月溪兩人分住在東西兩邊也是空塵特意吩咐好的。從西莊往東莊上去實則不遠,又有七丫頭帶路,她兩人慢步行過去,到院門口的時候,月亮還隐隐地懸在那天邊兒。
一個蹲坐在石階上的修徒見有人來了,忙來施禮問詢何事。七丫頭認得他是空塵最看重的徒弟,便将他拉到一邊說明來意。誰知那人不住地往塗月溪那邊兒看,未待七丫頭說完,他急轉身挪步過來,沖着塗月溪便問:“塗師妹,多年未見,你如何來了這裡?”
詫異間,塗月溪認出了他,原來是曾一起闖虛境的馮幾,她展顔一笑,低語回:“馮師兄!你?怎麼也在這裡?”
“你們認識?”七丫頭湊過來問。
兩人一同點頭,塗月溪想起自己的身份,忙說:“馮師兄,我是……随我外公一起來的,關于我的事,你大概也聽得一二?”
馮幾明白她話中之意,她那些頭魁、巫女的名号,他當然有所耳聞,便回她說:“塗師妹放心,你的事我師父都交代過了,他知道你會來,哦,外面怪冷的,不如……你先進屋,我再跟你細說。”
這麼說着,馮幾便将她引到正堂坐下,之後他才告之她們,戴老爺已經睡了有兩天兩夜,他師父守在屋内,他則守在屋外,故此一般人等都暫且讓他們避開了。
“這般?”塗月溪驚奇,“睡這麼久莫不是……”
“正是。”未及她說完,馮幾回答,“不過,這個時辰,約莫着也該醒了,我們且再等等,不必擔心。”
七丫頭正聽得納悶兒,卻不好插嘴問,又擔心回去晚了受責怪,便央求馮幾進去問問。塗月溪不好為難了馮幾,便解釋與她道:“我外公的玄術都藏在睡夢之中,跟前總得有人,你家玄主親自守着,大概是為着什麼急事兒,咱們還是不要打擾的好,況且他早知道我會來,等回去了,吳媽那邊自然不會說你的。”
這番話說罷,七丫頭安了心。馮幾又借故她對東莊上下都熟悉,便差她去準備些果子茶點,這便将她支了開來。他這才同塗月溪說起了虛境後各自的境遇。他對她家中變故,玄門被逐等種種遭遇也是後來才得知的。當年虛門一别,他因執着于尋找白丸誤入一片濕地,未能及時離開,被困在了虛境中的北奎,後來被時幻師發現,這才得救,後拜入他門下,也算是得償所願。
說起這潛夢術,馮幾滿口稱贊,他同空塵學的東西不少,但唯有這潛夢術是學不到的。正如空塵所說,術業有專攻,他的時幻術有生之年可以登峰造極,那就要同潛夢術相忘于江湖。馮幾是他看重的愛徒,有潛夢的資質,所以這次戴恭突然來訪,他也有意想讓他親授他些本領。馮幾對潛夢術早有研究,一時起興講于塗月溪聽。塗月溪原本對此也隻是一知半解,聽他一講方知其中玄奧。原來每個人的夢境并非孤立的,而是錯綜複雜地交織如網,潛夢高手可以穿梭于不同的夢境,也可以将兩個不同的夢交錯到一起。
此番神奇令塗月溪驚歎,她不禁想起昨夜之夢,除了蕭遙,她似乎還夢到了一個她不認得的女子。她努力回想着細節,倏忽間竟記起了蕭遙夢中同她說的一句話。
“你生氣歸生氣,但救人要緊,莫忘了。”
一種難以壓抑的第六感湧上心頭,讓塗月溪倍感這夢中話的緊要,待她還想開口再問馮幾時,七丫頭已端着甜品果子笑盈盈地進來了。她于是便把話咽了回去。此時,馮幾也站了起來,隻聽得屋裡他師父喊了他一聲,他便再囑咐她們一句,趕緊過去了。
裡屋内,戴恭自是未醒,這可急煞了空塵。他按照戴恭的囑咐,過了兩夜不醒,就該給他講故事了。雖說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有的是,但講故事他不太擅長。這不,從天朦朦亮到這會兒子,他已經講了三四個别人的故事了,然而,戴老爺子不為所動,仍沉沉地睡着。
塗月溪進來那會兒,他專心緻志講了最後一個故事,但毫無起色,他開始心慌意亂起來,又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便被擾亂了思路,有些不開心,馮幾過來問他有什麼吩咐,他沒好氣兒地問:“外面什麼人?不是說誰來都趕走嗎?”
馮幾習慣了他師父的脾氣,細聲慢語回他道:“師父,是塗師妹,你交代我,她來的話,要以禮相待,所以徒弟讓她在外面等着。”
“哦,這樣?”空塵揪着胡子想了想,又問,“找我,還是找你戴師祖?”
馮幾一時也忘了問,回道:“這個……她倒是沒說。”
“算了,要喚醒我這個師伯怕是要費些功夫,今日她想見誰也都見不成了,你讓她回吧。”空塵努力壓制住自己的驢脾氣,隻想打發她走人。
馮幾猜到他師父遇到了挫折,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忽而又大起膽子,複回身喊了一聲他師父,說道:“天下不為人知的故事,師父您知道的多,但并不一定是戴師祖愛聽的。要想把他老人家從潛夢中拽出來,是不是要有一劑猛藥?一個連他在夢境中也追尋不到的故事是不是更好?”
屋裡半晌沒有聲音,馮幾耐着性子等,倘若挨一頓罵,他也不足為奇。
終于,空塵開口了,“好徒兒,師父沒白教你!你去,不相幹的人支開,隻讓月溪在外面等着。”
馮幾領命,找了個理由讓七丫頭出去後,便和塗月溪坐下來靜靜等着。
有了徒弟的提醒,空塵這下有了主意,外面等着的塗月溪有着他師妹空如雪的靈石,于是,他輕歎一聲,道:“好吧,師伯,現在我要給你講的,是我師妹空如雪的故事,她身份高貴,卻命途多舛,大家都知道她死于戰亂,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隻有我一人清楚了。”
空塵一邊回憶一邊向戴恭娓娓講來。這件事并非他親眼所見,他師父生前也是絕口不提。事情發生時,他還是個瞎子,但他不聾,鳳鳥出世的第一聲鳴響震徹雲霄,讓他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然而,木思涯雖死,他的幾個部下卻仗着馭龍山的有利地勢想要做垂死的掙紮。
空塵與他師父找到空如雪的時候,她已中了木思涯的焚心火,躺在木堇寒的懷中奄奄一息,而木堇寒要專心以靈力将她心中的火種團團圍住,不得不心無旁骛,他師父又受了重傷,這讓他們很難突出重圍。保險起見,他們躲在密林的岩洞之中等待援兵。
夜半時分下起了毛毛雨,幾個追兵在附近出沒。空如雪臨産在即,時不時的呻吟聲讓所有人坐立難安。
“師父,木堇寒還能撐多久?”空塵五感敏銳,聽到了敵人的腳步,也嗅到了木堇寒的靈力在顫動。
空逸沒有回答,而是徑自走到木堇寒身旁,說:“木堇寒,我女兒就交給你了。”
他說完,便帶上空塵沖進雨中,将趕來的追兵引到了陰雲之外。然而震族的殘部在木幻師的帶領下負隅頑抗,企圖拿待産的義王妃要挾離族,再卷土重來。他師徒二人拼死相抵,血雨腥風中雙方相持不下,直至白澤現身,敵軍懷着敬畏之心方偃旗息鼓,退到了山後。
空逸留着最後一口氣同空塵回到了岩洞,他們在洞口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随即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過後,木堇寒踉跄着走了出來,他懷裡抱着死去的如雪,對空逸說:“白澤玄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