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無垠的潔白裡,有一隅紅黑交融的角落。這雪地如一張白紙,雪牧城自白紙的中心燃燒。
人在臨死的那一刹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或許會有人回答,那是一種逐漸釋然的感覺,那時,傷口不再疼痛,身體也不再覺得寒冷沉重,周圍的聲音逐漸消失,然後便可以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這種感覺雲河經曆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有一隻纖細的手将他從那白茫茫的世界中拉了回來,當他再次回過神時,便有一種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的感覺。
“雲河!”绛升用手中的鐵盾擋下中陵士兵砍來的劍,大聲吼道,“雲河!”
雲河終于清醒過來,他從混着猩紅的雪中掙紮起身,狠狠咬着牙,一手拾起落在地上的陌刀“破雲”,一手将穿透胸口的長箭拔出。
绛升見雲河起身,目不可見地松了一口氣,随後他狠一用力,用手中的巨盾将身前的敵人甩飛出去,那盾牌重有百斤,哪怕穿着盔甲,受着這一盾擊也會五髒六腑俱裂。
前兩日夜裡,幾十個中陵軍趁夜偷襲,雲河拼命阻擋,也還是被屠了半座城池。绛升從漠裡趕到這裡時,見到的是已經重傷的雲河,以及滿地的橫屍。
雪牧城何其冷,紛紛大雪落下,将血海屍山淹沒,雲河一人坐在高高壘起的、中陵軍的屍堆上,破雲一橫,将餘下的可憐百姓護在身後。
在把絨藍和剩餘的婦孺從雪牧城後方送走後,雲河绛升又與中陵軍鏖戰了一番,但這一次,中陵軍來了大約有近百人,其中不乏善騎射的騎兵,他們是中陵專門訓練後用來對抗西肅的兵卒,身上配着中陵特制的蓮花箭。若是中了蓮花箭後将箭強行拔出,倒鈎的箭頭必會帶出一片血肉模糊。
其中一箭,便筆直地射穿了雲河的胸口。
見雲河與绛升死守着後方,中陵軍的領隊将軍便下令讓兵卒往周圍潑了火油。雪牧城大多是草屋,一點即燃,他們放了一把火,想将他們困死在這裡。
绛升拖着中箭昏迷的雲河往後退,中陵軍卻步步緊逼,绛升隻能用盾牌與身軀抵着,死死擋在雲河身前。
“绛升……”雲河吐出一口血,擦了擦嘴角,他清秀的臉頰上布滿血痕與污痕,眼中的光明明暗暗,顯得有些渾濁,“後邊有一匹馬,你……走吧。”
“你在說什麼胡話?!”绛升難以置信地吼道。
要不是他在擋着中陵軍抽不出手,就沖這句話他必定會暴跳起來揍上雲河一拳。
這算什麼?他難道會丢下兄弟自己去逃命嗎?
“我自願成為鬼騎,守護這片土地……從此,我将我的生命……交由我的同胞兄弟……我們,絕不背道而行,絕不互相背叛……榮耀歸于聖女,歸于我的兄弟,歸于大漠母親……”雲河借着破雲的支撐,咬牙說到,“绛升……哪怕背道而行,你們也是我的兄弟。”
在來到鬼騎軍營前,他的記憶是灰色的,人和街角的野犬、路邊的野草并沒有什麼區别,都是貴族可以毆打洩憤或随意碾碎的存在。到了軍營後,他才知道湯是熱的,餅是酥的,人是可以挺起胸脯,不用跪在地上的。
【我自願成為鬼騎,守護這片土地,從此我将我的生命交由我的同胞兄弟,我們絕不背道而行,絕不互相背叛,榮耀歸于聖女,歸于我的兄弟,歸于大漠母親。】
他們都是孤兒,父母大多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了他們,或戰死,或病死,或離開這片土地再也不曾回來。他們是風雪飛沙中相擁而眠的同類,因為沒有親人,所以将鬼騎大營當成自己的家,并成為彼此的兄弟姐妹,成為這片無垠大漠共同的兒女。
那一日跪在鬼騎大營的教場上,頭頂是熾熱的烈陽,膝下是綿綿黃沙,目所能及之處,是金黃璀璨的西川,宣誓的情景曆曆在目,他從那一刻才曉得了活着的意義。
“我不會走!”绛升忍着手臂上傷口的疼痛,啐了一口,一腳踹開身前的敵人,“老子我賤命一條,沒有别的,就是不怕死!這群外來的畜生,我今天就算折在這,也要多殺上幾個!”
“绛升……!”雲河氣得又吐了一口血出來,眼看着就要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中陵軍後方傳來一陣騷動,接着雲河與绛升便看見一個東西飛了過來砸在腳邊,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剛才一箭射穿雲河胸口的、那個中陵将軍的頭顱。
此時那顆頭顱正瞪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理解為何頃刻之間自己便身首異處。
雲河愣了愣,随後立刻反應過來。
“這刀口……是雁靈!”绛升也回過神來,心下有些驚喜,“一定是她回來了!”
話語間,他們便看見一道身影穿過人群朝着殺來,火光映照着她飛舞的绯色長發,雪白刀刃帶出一片猩紅血花。她看起來似乎殺得狠了,金蘭雙瞳隐隐泛着赤紅,神情既是兇狠又帶愠色,仿佛一隻剛沖破困頓的野獸。
绛升瞧見了雁靈此時的模樣,不由得一愣,随後便看見有什麼朝着雁靈的身後沖來。
而在绛升出言提醒之前,雲河已經先動了起來,他提着破雲飛奔上前,從雁靈的身側擦過,擡刀将她身後正朝她砍來的重劍擋下。
重劍與破雲的刀刃撞在一起,爆出的壓力使得雲河本就如強弩之末一般的身體一頓,他咬緊牙關強忍着,但大口大口的鮮血還是從他的嘴中溢了出來。
“雲河!”雁靈一邊吼着,一邊回身用無間挑開破雲,然後自己接下那一劍。
重劍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年紀尚小的少年,此時他獰笑着,将手中的重劍又往下壓了幾分。他打量着雁靈的容貌——绯紅長發,雙眼異色,與那人口中形容的傷他之人所差無幾。
“你就是大哥說的那個人吧?”少年笑嘻嘻道,“大哥說,有個紅頭發的女人傷了他的手臂,還搶走了他準備送給凝和姐姐的香盒。”
雁靈并不知道他的大哥是誰,也無心搭理他,她一刀掀開少年,随後便想去查看雲河的傷勢,但那少年并不想給雁靈這個機會,他笑眯眯地又湊了上去,再次用重劍朝着雁靈砍去。
“你們這群西肅蠻人,長得倒是漂亮,可惜都是軟骨頭。”少年撇了撇嘴,嬉笑道,“玩一個藏貓遊戲,随便懲罰兩下就斷氣了,無趣得很……話說,我剛才看見有些小貓從另一個方向逃了出去,其中有一個還挺可愛的,是不是穿着藍色衣服,眼角有一顆痣……”
他還沒叨完,雁靈便瞬間變了臉色,她将無間一橫,彈開重劍,随後兩步上前,由防守改成了進攻。
狂亂的刀花如同天雷的碎影,密集又狠厲,少年從未見過這般兇狠猛烈的刀法,每一刀都蘊藏着不死不歸的決絕。
最開始他以為雁靈不過一介女流,和其他西肅女人那般是個好拿捏的,但一交手才發現并非如此。
這女人兇悍異常,眼中煨着寒光,他被壓制得毫無反手之力,隻能不斷拿着有些笨重的大劍左右抵擋,最後在一個失誤中被雁靈的刀鋒削去半邊臉頰。
“小皇子!”
中陵軍所剩無幾的人裡,有人驚呼出聲。
那少年的左半邊臉被削去一大半,顴骨之下一片血肉模糊,劇痛使他的另半張臉不斷抽搐,額頭爆滿青筋,但他絲毫不敢懈怠,因為他知道,剛才那一刀,雁靈對準的是他的脖頸。
周圍的中陵軍見狀,立刻放棄進攻雲河與绛升,朝着雁靈這蜂擁而來,卻一一被雁靈斬于刀下。城中所剩的中陵軍寥寥無幾,前兩日屠了半座雪牧城的士兵,大多也成了雁靈的刀下亡魂。
“你這個瘋子!”少年看着雁靈站在滿地屍堆中,甩去刃間猩紅,他才終于開始心生懼意。
“我瘋?”雁靈聞言,立在原地,握着刀的手垂了下來,面帶迷茫地問道,“你們闖入我的土地,辱我姊妹、屠我城池、殺我同胞,而我不過毀去你的半張臉,要你一條性命,你卻道我瘋癫?”
少年不說話。
四周火光狂舞,猶如鬼魅猙獰的爪牙。
雁靈抿了抿嘴,忽地露出一絲微笑,她的嘴角是上揚着,眼底卻冷得如同探不見底的深水,看起來有些陰晦駭人。
“若我将你渾身骨頭打碎,屍首分離地丢到你所謂的兄長面前,他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就像他所謂的兄長輕易擰斷那兩個舞姬的脖頸那樣,她也想那般折斷、打碎眼前這少年的骨頭,擰下他的頭顱,丢到他的兄長面前,不知彼時,他的兄長會不會後悔讓他來充當這個先鋒?
少年聽聞從那兩片薄唇中吐出的、令人悚然的話語,終于是丢下劍拔腿就逃。
雁靈嗤笑一聲收起無間,擡腳将地上躺着的中陵士兵的屍體踢翻過身,然後拾起原本被壓在屍體身下的弓箭。
挽弓、搭箭,破風聲響起——随後雁靈手中的那支箭重重地穿透了少年的後背與心髒。
看見少年倒地,雁靈丢下弓箭,回身奔去雲河的身邊。
雲河情況很不好,他渾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些前兩日留下的、沒來得及包紮的舊傷,在這般寒冷之中凍爛成一片黑紫的瘡口。最緻命的還是先前穿透了胸口的那支箭,那中陵特制的箭頭像蓮花一般,拔出時牽扯起大片血肉,留下一個駭人的血洞。
“雁靈……”他眼底的光明明滅滅,像風中細弱遊絲的燭火。
“雲河,别怕,我現在就帶你回大營,青極會治好你的,這世界上沒有他治不好的頑疾。”雁靈低聲安撫着雲河,随手扯下自己衣袍一角,堵住雲河胸口還在往外湧血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