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曆十一月初一,昌樞外玉楓山。
正值晚秋,玉楓山的紅楓開遍山野,亂世之前,這裡還是王公貴族們踏秋賞景的好地方,如今山海動蕩,山間楓葉仍舊,卻無人再有那遠行的雅緻。
兩日前在昌樞邊境時,雁靈便追蹤到了陳炤的車馬,她和白夷雪遠遠地跟着車馬進入了這片血紅的玉楓山。玉楓山盡是山道,車馬不便,陳炤一行便走得很慢,雁靈和白夷雪耐心地跟着,隻等他們進入玉楓山深處,再找個夜裡的時機動手。
跟了一日有餘,陳炤等人終于行到了腹地。眼看着天色暗了下來,随行将軍和騎從們停了下來,就地休息。
“舅舅。”見車馬停下,陳炤掀開車簾,露出半張膽怯的小臉,問随行将軍慶煊道,“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和雲姨碰面呀。”
“殿下,大概還需兩日。”慶煊回道。
“此山荒涼,可會有野獸?”陳炤是個半大的孩子,說話還帶着稚氣。
“殿下莫怕,野獸不足為懼。”慶煊上前拉上簾子,“您在車上待好。”
陳炤聽話地點了點頭,又縮回了車廂内。
高處的山頭上,雁靈帶着白夷雪以及幾個身手好的便裝将士埋伏着,将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數收入眼底。白夷雪壓低聲音,問雁靈道:“阿麗,何時動手?”
“不急,看他們架勢,應該是要夜宿此地。”雁靈道,“一會夜深後,你帶衛暇、衛風弄出些動靜,将守備分散,我帶十四和孫景前去拿人。”
“是。”白夷雪應道。
夜幕遮覆餘晖,降下一片無端的幽色,深秋的風帶着冷意,掠着漫山遍野鮮紅的晚楓輕晃,像是鬼魅血色的衣訣。
慶煊和手下的士卒生起篝火,圍着那火堆取暖,分食着包裡的幹糧。
雁靈沉默地看着他們,想起了往事。在千丈林時,她也曾和彌月、尤雀就着火堆分食幹糧,在兔兒山腳,她也曾和凝和、百裡延分過兔肉,曾以為那是一段風餐露宿、刀光劍影的日子,如今想來,卻是純粹美好的。
這條路走到最後,隻剩白夷雪還相伴左右。
“夷雪,準備動手。”雁靈吩咐道,“避免硬碰硬,若有變數,先保證自身安全。若我得手,鳴镝為示。”
“是,阿麗。”白夷雪一邊應着,一邊朝着身後的衛暇與衛風招了招手,示意行動,正準備起身離開,又轉頭不放心地對雁靈道:“阿麗,你也一樣,千萬小心。”
雁靈點了點頭。
白夷雪帶人自西側離開了,不一會,靠近陳炤車馬的林子有了動靜,那聲響不大不小,聽起來像野獸在林間穿行,很快便引起了慶煊等人的注意。
慶煊掀開簾子一角,看了眼已經入睡的陳炤,壓低聲音對手下幾個兵卒道:“你們去裡面探查一下,如有野獸直接宰了,不要弄出大聲響,擔心吵醒殿下。”
“是,将軍。”
幾個兵卒領命後,便身背長弓、箭囊,抽了刀往林子裡靠去。待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林中,慶煊對餘下幾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不動聲色地戒備了起來。
雁靈扶着刀起身,往後走了幾步,翻身上了戰馬,她身邊那名為十四和孫景的兩個少年,也接連翻上馬背。
“動手。”
雁靈一拉缰繩,輕呵一聲,朝着坡下徑直沖去。十四與孫景緊随其後,絲毫不落。
先聽見的是馬蹄飒沓之聲,借着火光,赤幽的林中沖下三匹戰馬,戰馬之上,身着黑色勁裝的人手持銀光雪亮的長刀,一路朝着中心之地殺來。
“有人偷襲!”慶煊聞聲,立刻抽刀吼道,“立刻防守,保護殿下!”
不出十息,十四與孫景便與他們刀鋒相交。慶煊守在車廂旁,看着雁靈馭馬直沖過來,陳炤聽聞動靜,剛想探出頭,便被慶煊摁了回去,呵斥道:“殿下!待在車廂裡别出來!”
他們已是萬分小心,昌樞内無人知曉他們秘密将陳炤送出之事,可如今這裡卻出現了伏兵,雖人數不多,但瞧着為首之人的渾身戾氣,便知其絕非善茬。先前林子裡野獸似的動靜,也是有意将他們的人分散。
“舅舅!”
陳炤在車廂内帶着哭腔喚他,他卻絲毫顧不上,隻聽銳利的幾聲铮響,無間與慶煊的佩刀已連過數招。
無間的刀刃銀光森冷,帶着一股令人寒顫的腥氣,一看便是殺生無數的飲血之刃,這也讓慶煊笃定,能擁此刃者,絕非凡人。
雁靈的出招路數一直很霸道,尋常武夫未必會是她的對手,至今為止能讓她吃虧的,除了郦陽便是江看,然而這世間又有幾人能達到郦陽、境或是江看的那種境界呢?
雁靈并不想和慶煊纏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她自是深知,所以她的目标從一開始便隻有陳炤。
她以無間挑開慶煊的刀刃,翻身躍上馬車轅座,慶煊立刻回身,一手用佩刀架住無間,一手拽住雁靈的腳踝,想将她拉下來。雁靈順勢屈起膝蓋,一手拽過慶煊腦袋,迎着他的面門送了一記膝踢。
慶煊吃痛,下意識松手,雁靈再次擡腳,直接踢在他的胸口,将他踢退了幾步,接着她立刻掀開簾子鑽進車廂,拽住陳炤,将他拎了出來。
雁靈的刀口抵着陳炤的脖頸,哪怕她一言不發,一衆正在交手的人也立刻停了下來,不敢輕舉妄動。
“舅舅……”陳炤從未被如此架着,身後的雁靈像是一座呼着冷氣的冰山,給他一股窒息之感。他下意識地求助慶煊,卻看見慶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你們……究竟是何人……”慶煊恨道。
“我并無惡意,隻是想請小陳王去屠嚴做客幾日。”雁靈緩緩道。
聽聞雁靈那陰柔冷冽的聲音,慶煊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渾身充斥着殺氣的,竟是個女子。聯系這些日發生的事,他忽地恍悟:“你就是合盟軍的首領,西肅的女君?”
雁靈不置可否,她挾着陳炤跳下馬車,對身後的十四道:“十四,射支鳴镝,通知夷雪那邊收手。”
十四沒有猶豫,他從身後的箭囊抽出一支通體漆黑的鳴镝,朝着西側的上空射了出去。
慶煊很想威脅雁靈,若他的小陳王無法安全到達紫朝,昌樞和紫朝不會放過她們。但他心知他不是雁靈對手,再聯想如今諸國局勢,這番話竟硬生生地又咽回了喉嚨。
“昌樞存亡皆與我無關,阿炤是個善良的孩子,不适合朝堂紛争,本宮不信鬼神,不求其他,隻求這孩子能活下去。”
他出來前,一向強勢的妹妹這般托付于他,雖寥寥數句,字裡行間卻盡是難舍之情。若他連這唯一的外甥都保不住,那他枉為兄長,枉為舅父,枉為臣子。
正當他要開口,卻忽然看見陳炤的鼻口流下了一抹鮮血,接着他不顧雁靈手中的刀刃,在她懷中掙紮了起來,口中痛苦地呻吟道:“好痛!舅舅……我全身都好痛!”
他的苦痛來得突然,臉色也在掙紮中泛起怪異的青紫,雁靈看到滴落在她手背上腥甜的鮮血,眉頭微皺,随後便松開了陳炤。
陳炤痛得在地上打滾,慶煊撲了過來,看了眼痛苦不堪的陳炤,擡頭半是厲呵、半是質問地道:“聽聞西肅女君一向仁慈,從不輕易屠殺婦孺小兒,你……可你如今你卻對一個孩子下毒?!”
雁靈懶得否認,她本意隻是想生擒陳炤作為人質,從未想過毒害他們,如今陳炤蹊跷中毒,說明還有其他人在暗中謀算。
設局之人當真歹毒。
今日她在玉楓山截下陳炤一行,若他們一行隻有陳炤中毒身亡,那慶煊便是最好的人證,若慶煊等人因此同他們交手,不論重傷還是殒命,此事隻要被傳出,他們定撇不清關系。昌樞也定會因此選擇魚死網破,一旦交手,合盟軍便會在到達紫朝與中陵前,被先消耗掉一部分。
慶煊半蹲着,手忙腳亂地安撫着陳炤,然而陳炤隻是哀嚎,不出片刻,他便斷氣了。
雁靈嗅了嗅陳炤滴在她手背上的血迹,血迹鮮紅,帶有一絲異香,她再熟悉不過。
當日在脫骨嶺,她親手将青極配制的這副毒交給千屈,毒殺了數十山匪,這毒中所用的紅喉、腸車、中蜜都是西肅以及西北邊境交界處特有的,将此毒用于陳炤身上,便是連佐證之物都想好了。
眼見着陳炤斷了氣,慶煊赤紅着眼眶,喘着粗氣站了起來,一副要同雁靈拼命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