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二十七天】
謝圭璋微微一頓,眼尾噙笑,笑意俨若初春新雪,在暖和的氣氛之中,徐緩氤氲開來。
他與趙樂俪對視了片刻,既沒有應承,也沒有峻拒,似乎是在斟酌着什麼。
正當趙樂俪以為他醞釀拒辭時,他忽然說:“半個月後,若是你能夠下地自由行走,當夜子時,我便帶你去一處地方。”
趙樂俪被吊起了好奇心,納罕道:“我們是去何處?”
謝圭璋聽着這一聲自然而然的「我們」,此一瞬間,常年冷寂的心弦,被一股溫柔的力道,輕輕彈撥一下,心谷漾曳起一陣悠久的回響。
他眼尾笑意深深,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趙樂俪道:“半個月太長了,等不了,能不能減半,七日後?”
她開始學着跟他讨價還價。
謝圭璋笑出聲,趙樂俪以為他會有所通融,哪承想,他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她:“不可以。”
趙樂俪想再說什麼,謝圭璋在她鬓角處輕微地摩挲了一番:“再繼續提條件,兩個月後再帶阿俪出去,好嗎?”
兩個月,就是磨鏡最初給她提出的修養期。
趙樂俪不可能在茂德客棧枯候兩個月,這般調查線索的話,就顯得太過被動了。
兩番權衡一番,她即刻變得安安分分了,愉快地接受了謝圭璋的半月之約。
趙樂俪昏厥了連續四日,此番頗覺餓殍,但又因傷情嚴峻,忌口頗多,在複建的這幾日裡,都是粗茶淡飯。
起初,謝圭璋以為她會不适應。
畢竟在過去十七年裡,她是養在深閨之中的大小姐,錦衣玉食,生活優渥。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位衣食無憂的高門千金,淪為一個被銷毀身份的流亡之女,曆經如此翻天覆地的遭際,換做尋常的少女,早已精神崩潰了。
謝圭璋以為趙樂俪會有一段時日的消沉,讵料,她的情緒一如尋常的沉着,沒什麼大起大落。
第七日,見她精神頭很好,他遂是将麓娘交給他的那一道加密皇旨,給她看,且道:“此則委托人寄送過來的物什。”
趙樂俪觀摩了片晌,淡寂的玉容之上掀起不少波瀾,掀起眼睑定定看他,謝圭璋道:“阿俪可認識宮裡的人?”
趙樂俪聽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這一位接連發出兩回委托的雇主,雖自始至終不曾露面,身份亦成疑,但能夠在宮中替宋熹帝手書,并蓄意題上錯誤的玺印,警示太子正在醞釀一場宮變,足見此人并非等閑之輩。
論起權勢,很可能并不遜于太子。
趙樂俪忖量片晌,宮中能有這般熏天權勢的貴人,要麼是皇後章氏,要麼是皇太後公孫氏,要麼就是皇子。
可是,六歲以後,她就被寄養至姑蘇城的莊子上了,六歲以前的事,大多被淡忘。她記得自己随母親參加過不少宮宴,也面聖過,見過坤甯宮和養心殿兩位主兒,但那時候她并不記事,印象之中,隻覺得孫太後不苟言笑,不好靠近,章皇後則抱着她說過一些誇獎的話,但這份交情并不算深厚。
至于最後一種可能……
趙樂俪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人,但不知與這位雇主是否有關聯。”
一抹興色拂掠過謝圭璋的眸底,道:“什麼人?”
趙樂俪道:“我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參加宮宴,皇子們也經常在場,玩的遊戲很多,盤馬、彎弓、田獵、投壺等等,當時帝王最為倚重的皇子,不是現在的太子殿下,而是端王。”
“與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不同,端王去過諸多地方遊曆,随先帝征戰沙場,立下過赫赫戰功。官家還曾說,此子類朕,視端王為儲君,常讓他在早朝上侍側聽政。”
話至此,趙樂俪低低垂下烏濃纖細的眸睫,淺絨絨的睫羽投落下一片深深的陰影,掌心靜靜覆在膝面上:“遺憾地是,數年前,寒山寺起了一場夜火,他——”
趙樂俪本欲說下去,不知為何,眼前一片恍惚,她又止住了話茬,沒再提,隻說:“可能是我多慮了罷,端王應該與這位雇主沒有關系。”
她出于某種顧慮,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揣測。
謝圭璋笑意隐微地淡了幾分。
聽及她講述起端王的過往時,他會心生一絲莫能言喻的悸顫。
謝圭璋溫然笑道:“他是你一個很重要的人嗎?”
趙樂俪也不太明白,端王為何會自己的記憶裡,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在現有的記憶之中,明明兩人并沒有多少深刻的交集,為何她會如此清晰地記得他諸多細節。
數位皇子裡,惟他最印象深刻,仿佛它們天生就貯藏于她的腦海裡。
若是她與端王有交情,為何不曾聽姨母說過?
若是毫無交情,為何姨母交給她的玉璜,竟會是端王的佩身信物?
姨母此前也沒有告知她,這枚玉璜是太子信物。
百般疑緒掠上心頭,趙樂俪眸露一絲罔惑,靜思片晌,仍舊有一些想不通,遂是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首:“我不知道。”
饒是她想要回憶得更深,但是,關于端王的記憶,反而如一枚斷線的紙鸢,隐遁于意識的深處,教她遍尋無獲。
謝圭璋心中悸顫之意更甚,大抵是隐晦的占有欲在作祟,不願聽她口中提到旁的人,正如當初她提及宋谟,他也會對此人生出殺心。
關于這位雇主身份的猜測,最終不了了之。
離開茂德客棧,他打了個夜哨,玄衣客适時出現,謝圭璋道:“捎一封口信給麓娘,查一查端王。”
玄衣客速速領命,謝圭璋又問:“信目下寄送至何處了?”
這是趙樂俪寫給姨母的信,從臨安寄送至姑蘇,兩地之間相隔千裡,以急腳遞的速度送去,目下也應當送到了。
玄衣客垂首恭謹地道:“昨日夤夜就送至姑蘇城的驿站,驿館今日會遣人送信至慈府上了。”
謝圭璋點了點首,面上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且道:“若是府内送出信,或是有其他動靜,即刻話與我知。”
玄衣客領命而去。
這廂,半個月打飛腳似的過去了,趙樂俪果真能下地自由行路,磨鏡為她複診,發現她的脈象平穩,驚歎于她自療能力之強韌。
不過,他還是建議,真要外出,至多不能超過兩個時辰,否則容易感染風寒。
臨出發,謝圭璋拿了一個橡膠質地的東西給趙樂俪。
不用過多解釋,趙樂俪很快反應過來,這是作易容之用的面具。
這種橡膠面具,做得非常逼真,能夠與肌膚嚴絲合縫地溶在一起。
趙樂俪将面具覆于面上,朝鏡奁之中望去,鏡中的她,易容成了中歲女子,與她原先的容相相差甚遠。
趙樂俪打開了自己的度牒,上面是她的新身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名喚黎昭,祯州博羅人,丈夫早逝,家中發大水,族親皆亡。謀生之時,遭罹當地匪賊劫掠,後被磨鏡所救,以酬答恩澤之名義,作為藥女,行采藥煎藥之務。
原來,她目下是磨鏡身邊做事的下人。
磨鏡對外乃是德高望重的良醫身份,受黎民百姓所擁戴,官府不可能會懷疑他身上,所以,趙樂俪化名為他身邊的藥倌,再适合不過了。
趙樂俪好奇道:“那你呢?還是那位教坊裡的樂倌嗎?”
謝圭璋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笑色深幽:“我的身份是因地制宜的,一直在變化,比如今夜,我們要去城東的一座賭坊,如此,我現在的身份就是一位賭徒。”
趙樂俪怔然了一下,原來今夜要去賭坊。
至于要去賭坊做些什麼,在半個時辰之後,真相就揭曉了。
賭坊設在城東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方,沿道皆是鱗次栉比的勾欄瓦舍、秦樓楚館,燈火輝煌,笙歌不辍。
賭坊的外間,黃幡飄搖,燭火盈煌,将夜色照得熠熠若白晝,裡間則是人首攢動,樗蒲棋的落子之聲震天價響,這一切都讓趙樂俪感到頗為陌生。
早前,她一直被姨母教導,不能去勾欄瓦舍等地,是以,第一次來到這種未知之地,她一行一止,都顯得頗為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