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坊之中的人大多是男子,袒胳膊露胸腹,一些人身上還有紋着鳥獸蟲魚,行相看上去煞是兇悍。
趙樂俪一直跟在謝圭璋身邊,他來至最裡端的一座賭案上,案上放着諸多的銀錠和注盤。
趙樂俪不懂如何賭,隻見開局後,對案那個戴着瓜皮小帽的莊家,将數個骰子,置入一個青色圓口筒子之中,倒扣在案上,使勁搖了數圈,迩後,看向謝圭璋,笑道:“這位官爺,您兒下注罷,看看是買大,還是買小?”
賭錢的遊戲規則其實非常簡單,比的就是,靠猜筒子裡的點數押大小,下的賭注越大,押對了,就能赢得盆滿缽滿,若是押錯了,很可能滿盤皆輸。
謝圭璋言笑晏晏,将案上作為賭注的碎銀,悉數推放至左邊:“買大。”
莊家揭開青筒,數字是五五三,被謝圭璋通殺了。
起初,他以為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通殺,不過是一種巧合。
趙樂俪也以為是巧合。
在接下來的賭局之中,她眼睜睜地看着謝圭璋,将莊家近前的所有碎銀悉數赢了去。
莊家臉上的笑色再也挂不住了,面沉似水,覺得對方有些門道,遂是換了坊内其他老手輪流坐莊。
但讓他頗感毛骨悚然地是,賭案上已然連續換了七位老手,謝圭璋每押必中,百戰不殆。
賭坊内其他人亦是注意到了此況,陸陸續續行近前來,圍攏在謝圭璋與趙樂俪身後,他們觀察了數局,發現謝圭璋從未輸過,每次都能準确無誤地押中,也開始跟着他下注。
趙樂俪也有些開眼界了,平素隻知曉謝圭璋身手卓絕,但不曾知曉,他在賭案上,也養就了一手翻雲覆雨的本事,僅靠耳力,就能辨識出骰子的點數。
不過,她敏銳地發覺到,莊家面容上露出了一抹陰翳,頗感不妙,在賭案之下扯了扯謝圭璋的袖裾,扯了數下,反而被牽覆住了骨腕。
男子包筍衣似的,包裹住她的手。
趙樂俪下意識朝着謝圭璋看了過去,他笑得從容且灑脫,似乎這一場局勢,已然盡在掌控之中。
趙樂俪忐忑的心,複又臻至平寂。
謝圭璋将賭案所有的銀錠,悉數赢走了去,莊家容色鐵青,不肯輕易放人走。
謝圭璋慢條斯理道:“不若再賭一局,若是你赢了,我此前所赢得這些,悉數歸你。”
莊家眉心一動,謝圭璋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案沿,溫然一笑,話鋒一轉:“反之,若你輸了,就告訴我,那從薊州張家錢莊竊掠而來的一萬兩紋銀,是如何在半個時辰内,于這座賭坊之中,被洗得一幹二淨的罷。”
莊家聞罷,勃然變色,顫顫瑟瑟地指着謝圭璋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是誰派遣你來的?!”
謝圭璋舌頭頂了頂上颚,不答反道:“不欲回答也行,這樣罷,你輸了,要麼歸還雙倍本金,要麼,本座賭坊就歸我,如何?”
莊家觳觫一滞,眸色生出一抹陰鸷之色,對方這一番話委實太過于狂妄,竟是知曉一些不為人所知的秘辛,讓他忌憚不已。
趙樂俪心中漸漸有了定數,原來謝圭璋此番來郴州,還有另外一樁任務在身。她記得,薊州的張家錢莊經常在北地赈災撥款,近些時日北地戰事頻發,前線亟需大量的軍饷,若是這五千兩的急用軍饷,被貪墨并洗掉了,那後果便是不堪設想。
莊家往四遭使了個眼色,賭坊八方驟地出現了一群手執尖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團團圍攏住二人,端的是水洩不通。
大抵是平素此處幹架尋釁之事頗多,其他人見怪不怪了,紛紛四散而去。
謝圭璋淡淡地笑了一下,把趙樂俪安置在一張圈椅上:“候我片刻。”
這一回他開打,沒有為趙樂俪蒙上黑紗。
這是趙樂俪第一次看謝圭璋弑人,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儀容澹泊,劍勢雅煉。
尤其是那一隻握劍的手,修長勻直,骨感分明,不知是不是因為亢奮,骨節處的筋肉,在微微地顫抖着。
趙樂俪近乎是一晃神,那些人就倒地了。
場面端的是驚心動魄,空氣之中濺滿了濃稠的血腥氣息。
她原以為自己會害怕,會犯心悸,但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變得格外平靜。
也是在這樣的時刻裡,那個狡猾的莊頭看到了趙樂俪,意欲持刀撲前挾持她。
眼看尖刀刺紮而至,下一息,謝圭璋喋血的劍口抵在他脖頸上。
男子出現的身影,無聲無息,所帶起了一陣罡風,拂掠在女郎的鬓角青絲間,發絲飄散如風帆。
生死一線間,莊頭吓得庶幾失禁,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道:“這、這位官爺饒命啊!我、我隻是替人辦事,别的我什麼都不知哇!”
謝圭璋哂然,道:“紋銀都被燒融成碎銀了,還說自己一無所知麼?”
莊家戰戰兢兢:“上頭的人吩咐我在今日之内,必須将五千兩在賭坊裡洗掉,否則,我項上人首就不保……官爺您明鑒,我真的沒有劫财啊……”
謝圭璋眉心淡淡:“上家是誰?”
莊家茫然道:“這我就也不知道了,銀錠是今晝由兩位轎夫擡送至坊内的,他們隻說,上頭吩咐我要今日要洗掉五千兩——官爺你别這這樣看我,我在賭坊洗錢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上家,他每次都會派人捎口信給我,可、可每次的人都不一樣……”
趙樂俪靜靜地看着謝圭璋問話。
莊家是一個棋子,聽命辦事,深陷居中,全然不知為其效命的操局者,姓甚名誰。
不過,這位上家敢竊走數額巨大的軍饷,所圖極大,難道就不怕宋熹帝起疑嗎?
除非此人知曉宋熹帝罹患癫痫,困局璇玑宮。
莫非上家正是宮中的某位高官?
趙樂俪感覺自己正在不受控地進入一場勢力盤根錯節的局中。
她到郴州來,原本隻想尋到當年在寒山寺夜火之中幸存下來的監寺僧,問出母親的下落。
沒料到此番好不容易出了一趟門,就被牽扯到了另一樁波詭雲谲的洗錢案子裡。
謝圭璋道:“洗錢數目不對,另外五千兩在何處?”
莊家眼神躲閃,謝圭璋扯着唇角,将刀遞送一寸。
稠血湧流,莊家吓得魂耗魄喪,當下就招認:“被、被當做香油錢,捐給了蘇仙嶺上的白露寺了!”
謝圭璋道:“郴州寺宇衆多,為何專門要揀白露寺,作為第二處洗錢之地?”
“因為那裡有位聖僧,據聞以前是寒山寺的監寺,講經特别玄妙,郴州諸多富貴人家,常延請其去府邸内講經,所以,白露十香火旺盛,日進鬥銀不在話下,那五千兩紋銀送入寺中洗掉,那些吃齋念佛的僧人,自然也不會輕易生疑……”
趙樂俪本是在思忖着那位舊人的下落,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能從莊家口中聽到如此關鍵的消息。
趙樂俪聽出了一絲端倪,看了謝圭璋一眼。
謝圭璋眸底掀起了一抹興色,陸陸續續問了幾個問題,實在問不出什麼,遂是撤下了刀口,莊家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逃了。
趙樂俪以為謝圭璋會殺人,沒想到他放了對方一條生路,納罕道:“你不怕他會通風報信嗎?”
謝圭璋言笑晏晏道:“難道阿俪就不好奇,他是去何處,給何人通風報信的嗎?”
趙樂俪反應過來:“所以,你方才是故意放他走?”
謝圭璋道:“他雖然不知曉上家是誰,但一日之内,一箱盛裝着五千銀兩的東西,從城外送入賭坊洗掉,過城之時巡檢司應當會起疑,但這一筆巨财就這般輕描淡寫地送進來了,可見莊家賭坊背後必有當地的勢力相照應。”
趙樂俪覺得謝圭璋分析得沒有錯,在明日去蘇仙嶺白露寺尋找那位老僧以前,她暫且也無事可做,倒不如随謝圭璋繼續去追查這個案子。
臨走前,謝圭璋忽然問她:“現在,阿俪還想學劍嗎?”
趙樂俪明悟過來,謝圭璋是在回應她半個月前所提出來的一個請求。
方才,他殺人時,也是罕見地用了劍。
趙樂俪心中悸動,有一小塊地方隐微地塌陷,道:“想學。”
“謝圭璋,我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