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真的,”青羅笑笑,一臉狡黠,“可那小娘子兒臣已做主放回家了,總不好再捉她回來吧,兒臣不要面子的麼?”
薛貴妃冷笑一聲,擱下纨扇,執起茶壺,往杯中注水。
杯滿未停,茶水漫出,蜿蜒于桌案,險些流在青羅裙上。
青羅忙躲開,“母妃,……”
薛貴妃放下茶壺,問:“羅兒可知這水為何溢出?”
青羅點頭道:“母妃注水過多。”
“還有呢?”薛貴妃沒好氣地搖了搖纨扇,等了片刻,沒等到新的答複,沉不住氣問,“難道不是杯小?”
青羅憋着笑,幼時母妃常這樣教她道理,如今還拿她當孩子似的教麼?面上卻不動聲色,試探着問:“母妃何不換大杯?”
薛貴妃忍着火氣道:“羅兒,做人亦是如此,若強行往小杯中注入大杯之水,便是如此結果,于小杯而言非是好事。”
青羅聽懂母妃是借此勸她莫管閑事,沉吟片刻,卻道:“兒臣以為,人不同于杯,杯乃死物,人若潛心向學,勤學多思,終有一日可成大杯。”
薛貴妃冷笑,“倘若此人是塊朽木呢?”
青羅驚訝地睜大眼,嘴一抿,“在母妃眼裡,羅兒竟是朽木麼?”
薛貴妃既好氣又好笑,沉默片刻,歎了口氣,“羅兒,人活于世,并非懂得越多,過得越好。”
青羅靠在她肩頭,笑道:“清醒地活,好過做個糊塗鬼。”
“胡說什麼?”薛貴妃拿纨扇拍了拍她的頭,怅然道,“羅兒長大了。”
又喃喃道,“母妃可是做錯了?”
*
沒等青羅登門,六皇子傍晚便派人将那小娘子的賣契送來了。
還叫當街打人的幾個惡奴剝了上衣,負荊請罪。
青羅頗覺欣慰,她六哥果然是明理之人,沒怪她。
隔日,那小娘子的父親送了些自家種的菜蔬到門房,一再道謝。
青羅自碧蕪院搬回了寝房,這日夜裡,正在明間燈下翻書,春杏端了碗杏仁羹進來,笑道:“公主,外頭都說公主菩薩心腸呢。”
青羅翻頁的手指頓住,問:“是因那小娘子麼?”
春杏點頭。
青羅暗自稱奇,隻這一件事,便對她改觀了?
抿了口甜羹,擡眼見謝治塵回來了。
他還穿着入值的绯色圓領錦袍,似是飲過酒,玉白面頰上略有绯意,雙眸氤氲着些許水汽,也不進房,就在門外望着她。
青羅想起前世他性子孤傲,初入朝堂時幾乎不與旁人結交,同僚間的宴飲也極少出席。
他既不動,也不作聲,青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放下書,笑道:“謝大人回來了。”
謝治塵醒過神,踱進門來,微微颔首,“公主。”
說着,便轉身往梢間去了。
他歇在梢間榻上,床、榻之間以絹紗屏風相隔。
青羅見他上榻盤膝,鋪紙研墨,也不思索,提筆蘸墨便寫,不多時,擱筆起身,去了浴室。
青羅翻了幾頁,有些倦了,路過好奇,瞧了一眼。
榻上幾案攤着他方才一揮而就的一篇詞賦,朱筆,青藤紙,字體勁瘦,卻又雄渾蒼勁。
謝治塵恰在這時沐完浴,回來了,烏黑的濕發趁着雪色的面容,薄衫微敞,燈下一看,恍然不似凡世之人。
青羅垂眸問:“這是獻給父皇的?”
謝治塵道:“中元在即,臣獻詞聊表心意。”
青羅禁不住有些失望,前世她曾聽說多有善逢迎的臣子為讨好父皇,進獻青詞,他卻始終不屑為之。
七月十五中元節,青羅原沒放在心上,十五前夕卻鬧出些風波。
又死了個往長安送荔枝的驿卒,算上前些年死的,說是有十好幾個。
不知誰編了童謠,孩童街頭巷尾地傳唱。
内有一句“中元中元,荔枝祭月”,預言屈死的荔枝奴将在鬼門大開之夜,來人間,向寄月公主尋仇。
“那荔枝奴成了荔枝鬼奴,焉知可會趁此鬼門大開之際前來尋仇?”
驿卒多是益州人士,其家中人口、景況,長安卻人人盡知。
今歲死的驿卒上有老母,下有稚兒,除卻驿卒這一份微薄的俸祿,别無進項。
又有一個才是弱冠之年,便命喪于途,白發送了黑發。
百姓聞其凄慘,無不對寄月公主恨得咬牙切齒。
皇帝派張司窈座下大弟子來公主府,設醮壇,做法。
青羅站在廊檐下,看庭院中道士擊鐘鳴磬,掐訣念咒,誦經拜忏。
“阿羅,怕麼?”
青羅轉過頭,幽暗的燈焰下,裴勖之皺眉望着她。
多日未見,自小錦衣玉食的國公府世子已然不複昔日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