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側目望着她,神色一松,輕輕捏了捏美人柔荑,笑道:“就聽你的。”
張司窈陰鸷的目光自鐘離文身上移開,遠遠看了眼皇帝與陳麗妃,俯首道:“今日娘娘生辰,臣不該攪了娘娘的雅興。”
青羅暗自贊賞,陳麗妃輕描淡寫幾句話,先将張司窈的舉動界定為“未見過”,因而并無惡意,面上承認鐘離文非韓庇,卻又要名正言順地查他。
前世陳麗妃不争不搶,這一世為了腹中孩兒,生了一争之心?
宮中慣例,多是妃嫔誕下子嗣後再晉位份,她尚在孕中便已晉了一級,日後再進一步,焉知不會是入主中宮。
陳麗妃母家勢弱,無得用的外戚,皇帝既已不再掩飾對她們母女的寵愛,便不會坐視不理,多半已在設法為其鋪路。
有人卻是等不得,“陛下,鐘離先生初入翰林院,謄錄的簿冊尚在,臣可命人即刻取來。”
皇帝應允。
不片刻,内侍氣喘籲籲地進殿,碎步疾趨至禦案前,俯身呈上簿冊。
王栖恩接過,回身遞與皇帝。
皇帝将那紙卷展開,與麗妃同看。
他二人舉止親密,青羅見她母妃陪坐在皇帝另一側,好似個擺設,幸而她瞧着不甚在意,飲酒賞舞,頗是自得,方才那一番争執,也未攪擾她的興緻。
再看堂上等候的兩人,鐘離文神色泰然,張司窈目光如炬,牙關緊咬,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帝妃。
鐘離文得入翰林院,此前自是經過了核查,單從簿冊記載,恐怕挑不出錯。
果然,皇帝看完未說什麼,吩咐将簿冊給張司窈。
張司窈迅速讀過,欲待開口,陳麗妃先笑道:“陛下,天師想是已明白鐘離先生并非韓庇。”
張司窈顯然心有不甘,卻也知此刻再做糾纏無益,隻會觸怒聖顔,因而交還簿冊,嘴角牽起,僵硬地扯出一個笑,“謝陛下釋臣之惑。”
王中丞自食案後站起身,高聲道:“天師不向鐘離先生賠罪麼?”
張司窈臉色難看,見衆人俱都望着他,隻得轉身朝鐘離文拱拱手:“多有得罪,先生見諒。”
鐘離文淡淡瞥他一眼,颔首未語。
張司窈怒意愈熾,偏偏發作不得,回座上随衆人進過兩巡酒,有意無意地掃了眼二皇子。
滿朝皆知,鐘離文由二皇子引薦。
二皇子滿面春風,自是未察覺他這一瞥。如今三皇子身故,太子遠赴楚州,最得意的莫過于他。
最哀痛者則是袁淑妃。
青羅側過頭,朝簾幕後的妃嫔坐處看了一眼,袁淑妃竟也來了。
大殿内樂音靡靡,賓客笑語歡顔,初經喪子之痛的袁淑妃自斟自酌,神色平靜,似乎遊離于外。
左右妃嫔各與旁人熱絡相談,并不理會她。
一曲舞罷,袁淑妃撥開珠簾,提着酒盞、執壺,搖搖晃晃地登上台階,走到禦案前,對皇帝一福,舉起的玉盞卻是向着陳麗妃。
“我敬妹妹一杯,祝妹妹芳華永駐,順利誕下麟兒。”
不等陳麗妃回應,她兀自仰脖一飲而盡,轉身又到了裴貴妃食案前,“也敬姐姐一杯。”
裴貴妃起身還她,酒方沾唇,便聽她冷笑道:“姐姐以為生個太子便萬事無憂麼,麗妃妹妹也要生了,我瞧着是個男胎呢。”
裴貴妃抿下酒液,溫煦地勾起唇角,“那便提前恭喜麗妃妹妹為陛下再添一位小皇子了。”
袁淑妃放聲大笑,“姐姐不愧是裴家的女兒,端莊賢淑,溫婉大方,可惜啊可惜,空有母儀天下的風範,獨獨少了那鳳命。”
對面林德妃嗤地笑起來,細微短促的一聲,袁淑妃不知可是聽見了,側身瞟她一眼,譏諷道:“林氏你得意什麼?你就有麼?”
目光掃過衆妃,包括上首的薛貴妃,又哼了聲,“在座各位,除了麗妃妹妹,誰有?”
林德妃拉下臉,眸中騰起怒焰,皇帝跟前卻不敢造次,她是将門出身,皇帝原就嫌她争強好勝,行止粗魯,因而但凡得以面見皇帝,俱是格外陪着小心。
皇帝斂了笑意,放下玉盞,吩咐道:“淑妃不勝酒力,送她回去。”
兩名宮人垂首應諾,忙上前攙扶袁淑妃,不意被她一把推開。
力道之大,二人險些撞翻裴貴妃的食案,近旁侍立的宮人不由低呼失色。
袁淑妃周身環珮璆然,發間一根碧玉簪子滑出,在金磚上一碰,霎時斷作數截。
玉碎之音,宛若冰擊,清泠幽微。
青羅一怔,想起前世最後一晚,她被推入奉仙塔中時,也曾聞得此聲。那晚死于活焚的宮眷,袁淑妃亦在其中。
“陛下,臣妾沒醉。”
袁淑妃啟唇一笑,聲氣平穩,腳底卻是一個趔趄,執壺、玉盞盡皆摔碎于地,裂瓷崩濺,大殿内陡然安靜下來。
“陛下有新皇子了,臣妾卻隻有濟兒一個!”
袁淑妃勉力站直,話鋒一轉,尖厲道:“我兒為誰所害?”
擡手指了指裴貴妃,又指林德妃,一字一頓道,“你,還是你?”
殿内靜得落針可聞。
“妹妹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