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窗外葉片上的水珠緩緩滾落,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如同斷線的珍珠,一聲聲清脆而連續,不絕于耳。
沈修慈站起來,緩緩走向門邊,推開房門。
房間空蕩蕩,卻處處都透露着被人居住過的痕迹。
空氣中飄散着皂角的清香,地上還有濕漉漉的鞋印痕迹,牆壁上挂着潮濕的水汽,仿佛還能透過這些,能看到之前有人曾在這裡梳洗,趿拉着鞋子走來走去。
屏風後,便是客房的卧床,還有人睡過的壓痕,被褥蓬松柔軟,淩亂的掀起一個角,像是起身後來不及疊,又或者隻是忙亂中忘了整理。
沈修慈有意放她走,此時真的完全一點也感受不到她的蹤迹了,心中無端的恐懼又顯現了出來。
他感覺呼吸不暢,閉了閉眼眸,在确定房間已空之後,徹底确定了她已經不在的事實。
可随着心中的确定,他卻仿佛産生了某種荒誕的幻覺,各種嘈雜的聲音同時在大腦中迸發。
心神震動,靈台缭亂。
他閉了閉眼,緩神片刻,又再次睜眼,枕畔有一件物什忽然亮了一下,晃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視線随即看向枕畔,那是一枚小巧的掐絲銀簪,中間鑲嵌一顆寶石,光澤偏綠,靜靜躺在床墊上,似一汪小小的清潭,和朝玟整體碧綠清新的穿衣風格很是相稱。
他拾起,拿在手中端詳。
初見朝玟時,他便發現她很注重打扮,發髻的樣式十分的精緻,與神旋府的仙娥不遑多讓。
整體衣着也和各種細節相得益彰,兩滴水滴似的青玉,墜在小巧飽滿的耳垂上,散發着柔和的光芒,整個人就像是一顆朝氣蓬勃的嫩芽。
朝玟雖然不甚拘泥于細節,卻始終儀容得體,即便頭發上的辮子隻是略顯松散,她也會細心地都重新梳理一遍。
晚上,她剛梳洗完并未編發,走的時候,她的那些首飾應該都隻是随手放入了包裹裡,并未細查。
因此簪子遺落在了如此明顯的位置,她也毫不知情。
又或者她知道,卻因為想要快速離開,所以顧不上再将簪子收回去。
朝玟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她離開了。
她很聰明,自然知道那碗湯的不同,她推斷出了他一定會被關曦絆住,自然要把握住這難得的時機。
沈修慈捏着簪子,沿着床沿坐下,目光落在上面精緻的花紋和寶石上面。
他的腦中浮現出今天上午,在停靠港口時,朝玟站在船邊,和他的對話。
那時候她的表情雖然不算認真,可朝玟答應過他,不會對他說謊。
所以在她承諾之後,她說的都不是假話。
朝玟的話都是真的。
他們是夫妻,關系或許親密,但卻并非真正的愛侶。
他們并不相愛。
所以沈修慈覺得,既然不是因為愛而在一起的話,那也沒有什麼必要再糾纏下去了。
他下界的理由之中,并不包括要為朝聞停留。
三個月前,一種不安恐懼的情緒連同體内突然出現的神秘血線一同湧現。
那是一種既堕落又沉淪,既空虛又窒息的感覺,一旦深究,便仿佛會被其吞噬,溺死于無盡的深淵。
以往,這種莫名的躁動總是在他内心深處咆哮,如同狂風巨浪般洶湧,但他始終如同旁觀者,冷眼看着它的狂亂嘶吼,不為所動。
但是這一次,他想要嘗試忽略掉這一抹感情,卻發現他做不到了。
他心生恐懼。
這恐懼,不僅僅是因為朝玟的離開,更是種難以言表的複雜情緒。
自從他遇見朝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有很多個瞬間都幾乎忘記了他是誰,他究竟要做什麼。
他想起和朝玟上藥時的樣子,她烏黑的發絲撥攏向前,露出脆弱的後頸,後背單薄,蜷縮着雙腿,任他的手指在背上輕觸,時不時有一搭沒一搭回應他的話,雖然抗拒又别扭,但從不冷落他。
她對他完全沒有任何防備。
他隻要想象他也曾被她如此信任,便感到指尖灼熱,心如火燒。
沈修慈最初并不能認同,他已經是另一人的夫君的這樣一個身份。
對他來說,他與另一人成為夫妻,是他難以想象的,他也從未想過他會愛上誰,這一概念對他而言既陌生又遙遠,與他格格不入。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他确實曾經擔任過一個丈夫的角色,他确實與朝玟是夫妻,他和朝玟之間,建立了一種他從未敢奢望的親密關系。
朝玟就好像一面鏡子,讓他得以窺見他不曾想象過的另外一面,他驚訝,原來他也能與另一個人共享如此輕松的時光。
那些不經意的肢體接觸,對方話語末尾輕揚而甜美的語調,以及隻需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的默契,仿佛他們已經這樣相互凝視了千萬次。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熟悉,又惶惶不安。
這真的是他能夠擁有的嗎?
沈修慈在這個瞬間,無比荒誕的産生了一個想法:朝玟是一個幻覺,是他被各種異常弄瘋了的臆想。
畢竟人海茫茫,同心印又不知為何失聯,他從最初并沒有能夠奢求找到她。
然而,朝玟的真實存在,令他内心既感滿足又不免憂慮。
幸好,她對他很吝啬。
哪怕總是會下意識的從她的眼中和各種細節中流露出一些他從不曾奢望過的親密,但是朝玟總體卻還是保持着疏離,對他敬而遠之。
朝玟曾很清楚的說,他們隻是利用,沒有感情。
這也讓他保持着一種自虐般的清醒,在與她共度的每一刻,他都能在情感即将沉溺之前,及時抽身而出,不至于被心中那股愈發暴虐的情緒拖入深淵。
他很清楚,他不該再浪費時間了,他分得清,孰是孰非,孰重孰輕,也并非不講道理的死纏爛打之徒。
此時萬籁俱寂,他心如明鏡,但眼前卻霧蒙蒙的一片,夜色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銀簪在他的手中也失去了明晰的輪廓,他眨了眨眼,但情況并沒有所好轉。
眼睛仍在繼續的失去焦距,有失明之感。
這樣的征兆他很熟悉,先前在食肆之中,也曾經發生過一次。
但失明的情況僅僅隻出現了幾秒,緊接着他的眼前出現一段清晰的畫面。
像是幻覺,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幻覺,這隻是一段記憶。
大量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鋪開,緊跟着鼻腔之中似乎也飄來一股料峭寒冷的,雪一樣的氣息。
……
畫面之中,一名女子衣着端莊得體,發髻猶如層層疊疊的雲霧,正在鏡子面前拿一朵絨花,在頭上比比劃劃,眼看着就要戴上了,下一秒又換成了一支步搖。
她苦惱的歎了一聲,嘟嘟囔囔幾句,又矜持道。
“你幫我選一個吧。”
他坐在不遠處,面前放着一杯茶,手上拿着一卷冊子。
手中明明是重要的公務,但他隻看着她的背影,以及鏡子中倒映的半張臉,半晌都沒翻過一頁。
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龐,眼尾略微上挑,眼眸澄淨清澈,妝容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精緻的五官,面無表情時,有幾分驕矜的傲氣,但是笑起來,眼中又會顯出幾許鮮活俏皮。
直等的她問他了,他才不急不緩的說:“絨花就很好,很襯你。”
“可會不會太輕佻了?”
她顯然對她自己有一些誤解,明明喜歡的就是絨花,但還是将那一朵花放進了匣子裡,決定道:“還是步搖吧,穩重,壓得住。”
她站起來,将衣服撫平,雙手交疊在寬大的衣袖之中,對着鏡子又照了照,在感覺沒有任何的錯漏之後,這才滿意的對着鏡子笑了笑。
她轉身看向他。
妝容、姿态以及着裝,沒有一處不得體。
她對他笑,紅唇翹起,但笑容上卻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失去了幾分真摯的溫度,上揚的弧度像是經過精心計算,眼中也多了幾分他所不明白的期待。
他收回了看向她的目光,反而認真的翻閱手中的薄冊。
她的真實隻存在于他的窺伺之中,再投去目光,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