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即暴雷。
晝神不太喜歡夏季的轟鳴雷聲,沉悶吵鬧延長神經的感知。三年級的前輩們引退之後就很少再來體育館,忙着備考事宜。到了這一步他才再次回頭看玄關延展過去的牆面上的照片,發覺這一兩年來其實已經很少有和排球合照的時候,唯獨小一的照片成倍增加。
即便是周末的暴雨,打開門就瞧見美乃裡的男友的小轎車停在門口,是接她去約會。掉進戀愛陷阱的大姐興緻勃勃,毫不克制溢出的情感,如同暴雨傾注浸濕家裡其他兄弟們的鞋襪,雖然潮氣侵體還是要熱烈地捧場,讓晝神頓覺疲累。
如果說這疲累的是他自己的話,那另外一種疲累是替吵架時候的美乃裡所産生的。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隻因為情緒不由自主地牽挂在另一個人身上,浪潮翻湧波動,驟然翻船,人撲通掉進海裡泡的一身濕。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情緒交給别人掌控呢。
晝神甯願做掌控的一方,而不是被掌控的一方。主動權滿打滿握一直捏在自己手裡。就和比賽的時候一樣,哪怕有着放棄也不會死掉的前提,也絕對不會想立馬就繳械投降。
當然明智之舉是不要陷入戀愛,更加不能掉進陷阱。就算是陷阱,也該是他布置下去的。前輩們引退前兩天,因為即将縮短和上林前輩相處時間而難過的黑坂還信誓旦旦指着晝神說總有一天會見識到他痛哭流涕的樣子,被他輕而易舉地承認了:“那我倒是哭過,國中的時候。”
“說什麼呢,”黑坂翻他白眼,“我說的是你為了别人哭的時候,不是因為自己哭。”
“那可能,”晝神把手裡的排球扔回收納籃,轉過去朝她挑釁微笑,“這輩子都很難了。”
“自私的家夥。”
黑坂幾乎咬牙切齒,卻怎麼也想不出有理有據又不帶人身攻擊的反駁。
如果所謂的暴雨隻有覆蓋整個世界的寂靜磅礴的雨聲就好了。
晝神坐在緣廊上看緊緊閉合的松果,仿佛一種自我保護的鱗片。雷聲太過震顫,會直直劈開僞裝。他忽然想起來津門,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傘。最近她終于放棄了日夜颠倒的周末便利店兼職,還是回到了書店,過上了正常時間的周末。
肯定帶了傘。
晝神漫不經心,但是忽然湧起餓意。他望見院子裡被暴雨捶打的雜草新芽,噼裡啪啦一頓澆灌,就此折斷腰俯回了泥裡。
仿佛有根神經被牽動。他歎了口氣,挪回客廳鑽進沙發抽出一件外套,牽起玄關處的棕色大傘去暴雨裡散步,驚得福郎神色懷疑:“這天氣?”
“下雨天,”晝神穿好鞋子回望自家哥哥,言簡意赅,“别有風味。”
從未主動和家裡人提起過和津門的關系,即便美乃裡偶爾詢問,也都拒絕談論,朝着她的眼睛讓她直接去問津門,得到“她說最近關系挺好”的答複。
說着散步,實際上也隻是散步到家門口的書店為止。推門一進去就映入津門在收銀台飛快點擊屏幕掃進條形碼收錢的樣子,微笑着打個招呼就去社科區找書看,等着她結束最後半小時的工作一起去吃飯。從書架的縫隙之間仍舊可以窺見津門的忙碌。頭發因為綁的太緊不舒服,所以在臨下班時總會放下來,時不時擡起手插進頭發快速地梳理,額邊的碎發别在耳後彎成慣性的弧度。
他望見津門去倉庫拿了燈泡去修理閱讀區一個壞掉的燈。很多事情完全都會自己做,所以先前找他幫忙很可能隻是出于那一刻對寂靜的恐懼。
吉田給他寫的信裡偶爾會說到津門對他的吐槽,諸如“看起來根本不需要别人”、“又無辜又邪惡”、“讓人捉摸不透”之類,看得晝神發笑。其實很難說津門對他的理解已經足夠到讓他徹底動心的地步,但好像也根本不差那麼一點。唯一的麻煩大概就在于,他确實沒有想到過戀愛,也看不出戀愛有多大意義。
“有沒有可能這種事情本身就不需要什麼意義?”
某次聊到先前舞台劇的女主演對他的失敗告白,津門如此反問。晝神照舊輕盈一笑,沒有将話題延續下去。
對抗虛無感可能需要遲鈍的大腦,或者就是完全相反的,豐盛的敏感力。也很有可能是這矛盾兩者的結合。但幾年之後晝神唯一明白下來的一件事是,他是在體驗了雞飛狗跳的真實生活之後,在某一刻迎着獸醫學部天台上的濃烈夕陽忽然想起津門更新的vlog裡所呈現的整潔房間,井井有條的物品擺放秩序,規律的生活,以及,終于構建起來的自我理解和控制力——正是那一刻,他嗅到了夕陽燃燒的幹燥的味道,對津門毫無緣由并且毫無意義的想念随着灰燼揚進藍色泳池。他恍然察覺他迫切地需要她,是高中時代他否定的津門那“出于寂寞而需要他”的喜歡。可能他一直錯認需要的意義。
而現在即使他會因為一些微小的事不安,視線追随津門而去,也還是會排斥野澤前輩那“看到津門和别的男生在一起會吃醋”的說法。這種事不符合他的性格。自我展露出的陌生一面讓他自己都惶恐,仿佛還未适應自身的未知。但是既然已經展露,又怎麼會是未知。
當然不可能是不喜歡。問題依然隻是在于——“是誰說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就非得談戀愛了”?
晝神在給吉田的回信裡如此回答,句尾附上燦爛簡筆畫笑臉。
至少他在目前的關系狀态裡如魚得水,舒适到幾乎喪失占有欲。對于他來說,每天的日常不過是想到了津門就晃悠去書店找她散步吃飯了,一種唾手可及的便利。津門兼職的書店就開在他家附近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後知後覺的便利陷阱。
在豬排店外排隊等吃飯時暴雨重新如注。因為店門的擋雨欄昨天才壞,等位的人都撐着傘極為耐心地貼着牆站立,望着茫茫雨幕濺起霧氣,在視線裡團起潮濕的朦胧。晝神和津門徑直坐在店門口的花壇邊上,雨水密集打在棕色大傘上,從八角傘尖成線滑落。
“要是不打雷就好了。”
話音未落,所有人眼前一亮,如同夜晚滑落爆炸照亮整片天際的流星,滾雷劈下,耳膜震顫。津門吓得捂住了臉吱哇亂叫,沒有結束的尾音咕咚一下掉入胃裡,撐起來打了個嗝。
晝神歎氣,飄散進雨霧。津門從手掌後露出半張臉,嘿嘿地笑:“真的挺吓人的嘛。”
“是有點。”
晝神一臉鎮靜,完全看不出被吓到之後驚魂未定的樣子。
“因為打雷聲音實在太響了,會讓人感覺無處可逃,”津門絮絮叨叨解釋緣由,極力挽回顔面,“好像不管什麼盔甲都會被打碎一樣,讓人很沒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