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漸弱。晝神轉過臉去看她說話,開始講今天兼職時遇到的客人。暗沉的夜色逐漸壓下來,津門的聲音漂浮在水面上,淅淅瀝瀝落入他耳裡,濕漉漉浸潤耳朵。晝神感覺到濕氣在皮膚表面蔓延,不知道是從耳朵裡流出來的,還是從傘下貼在一起避雨的兩個人的褲子上。即使沒有裸露,隔着薄棉直筒長褲,依然可以察覺到對方的肌膚。身體泡在了蕩漾的水波之中,在漫無邊際的水面随波逐流,上下沉浮,幾近暈眩。
雷聲消逝之際,終于排進店吃飯。這家店的炸豬排外脆裡嫩,澆上濃郁的棕色咖喱醬汁,咬下去清脆作響,肉汁在牙齒間留溢。這已經是兩個人去的最多的店,以至于老闆一瞧見津門就直接端了三碗飯上來,整齊碼在橢圓形豬排盤的邊緣。
“黑坂已經和上林前輩告白了來着。”
津門端起第三碗飯的間隙休息,扭過臉和他說早已在排球部悄悄流傳開的秘密。
“啊,”晝神應了一聲,自然地接上話,“上林前輩說,’畢業時的第三顆扣子本來就打算給你的’,是吧。”
雖然早就已經從黑坂口中聽說過這個答複,再次聽到的津門還是發出低低的尖叫,然後笑起來。未等她沉下心計算什麼,晝神已經扯開了話題。
但他意料到對于津門而言,就算扯開話題也是徒勞。想知道的事她即便當下按捺下去,過一兩個小時又從黑暗中浮現,然後眼睛微暗一閃,仿佛夜色下折射淡淡月光的湖面,褶皺汩汩,熠熠生輝。
所以在吃完飯之後,晝神率先撿起席間斷了的話,望着遙遙夜色波瀾不驚,以問句先發制人:“所以你剛才想說什麼?”
津門一驚,飛快掃了他兩眼。沉默從思慮中流淌而過,最後還是決定把他的話假裝當作鼓勵,聽到水流窸窣過落葉:“想問你的第三個扣子要給誰。”
“我不做這種事,”晝神微微一笑,“當然是完好無損地繼續待在制服上。”
沉默回落。津門閉緊了嘴,雖然意料到他會說這種話,但還是企圖從每日共同的吃飯散步相處之中尋找希望的端倪,拯救一下即将枯萎的新芽。
“感興趣不是因為喜歡嗎?”
尾音再度沉入湖底。晝神仿佛沒有聽見,走出幾十步之後才開口:“怎麼不是呢。”
在津門的聲音響起之前,他繞過水坑,卻聽見她一腳踩了進去,濺濕褲管,直勾勾盯着他。
“我不覺得你現在很需要戀愛。”
晝神續上回答,回望視線,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被她的焦慮和困惑所灼燒。
“我需要什麼又不是你來決定的,除非是你覺得你自己不需要。”
“那可能是我不需要吧。”
嘩啦一聲,津門擡起腳往水坑一踹,飛起的水花四濺,被路燈照耀得晶瑩剔透,全部融濕他的褲管。
“那你整天和我待在一起幹什麼,很有意思嗎?”
晝神紋絲不動,頓了頓,并未在意:“隻是喜歡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我需要你參與進我的生活,全部的那種生活,”津門的音調逐漸高起來,腳下的水坑泛起漣漪,“不是要你一直在旁邊看着。我的生活又不是你的遊戲。”
“現在我和你一起站着的這一刻不是你的生活嗎?”
寂靜掃蕩兩秒,津門瞪着他,擡起腿不停地朝他踹水,看着他歎氣往旁邊挪去兩步,剩下她依然站在水坑裡,褲子濕了大半,開始往下滴水。
仿佛是在驅趕他離開的動作,又暗自下定決心如果真的走掉了就再也不會和他講話,同時有瞬間的恐慌擔憂撕下臉發脾氣的這種事會就此湮滅所有微弱的展示喜歡的感興趣的燭光。其實隻不過是和以前同樣的自暴自棄的廉價快感,沒有自我尊重的片刻墜落,就這樣毫無遮擋地呈現,等着對方做出反應。
然而晝神沒有反應,隻是一直回應上她挑釁的目光。把人拉過來抱住是現下超出定義的關系的親密,直接走掉是最沒有禮貌的回應,扯開話題隻不過是暫時的逃避。既然已經撕開溫情表面,就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沒有戀愛的想法。哪怕周圍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這種想法都不需要理由,隻是他當下的狀态。
雖然他有一霎的猶豫,幾乎掙紮着脫口而出,以“不要覺得你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喜歡我”來反駁,最後還是哽在喉嚨口。他可以把這句話巧妙地轉換成“我在你的生活裡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但過于婉轉隻會讓津門賭氣否認。
“我知道你的生活不是别人的遊戲,”晝神聽到身後的路上有來往車輛繁忙的喇叭聲和飛速行駛而過的氣流摩擦聲,語氣有點軟下來,擊潰攻擊性的質問,“但我隻能用來做随時都可以交出去的阻擋一下寂寞感的工具嗎。”
他的視線落到她身後的咖啡店門上,玻璃窗掃下店内的一片光線,被來往的行人覆蓋。餘光之中,他看着津門怔住,光線緩緩回落,再度凝聚進一個點。他看着津門露出什麼話堵在喉嚨處的糾結表情,饒有興趣的疲憊從眼中閃過,等着她開口。
一個珍重的,用來抵擋寂寞席卷的工具。
但“抱歉”終究沒有從她口中吐出。晝神幾乎記不清那天兩個人是怎麼離開的,好像隻剩了雨後将晴未晴的黏濕空氣,瘦削的月亮在濃重的雲霧之後,光芒蒼白無力,被夜晚的猶豫纏繞上升,然後咕咚滾落。
是初夏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