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實習以來第二隻在他手下安樂的狗了。
針從松弛的皮肉裡抽離之後,晝神再次感覺到膠質一次性手套灼熱地貼緊皮膚,開始融化,和他的手指纏粘在一起。同時又像是手指在膨脹,尤其是剛才将針插進大狗身體的右手,汗液滲出,幾乎能透過手套掃見暴起的青筋,是掌控其他生命後切斷的一部分靈魂,讓右手脫離他的大腦神經和身體而存在。
這種掌控依然讓晝神恐慌。聚集在消毒台邊的兩個主人早已開始啜泣,被死亡細細切割的用力抑制着的哭腔在空氣裡扭曲。罹患不治癌症而痛苦了很久的老年大狗用微弱的視線盯着主人,淡金色的短睫毛挂了微暗的幽光。晝神注意到它的瞳孔即将開始渙散,悄無聲息地退出去阖上門讓他們相處告别。
哭聲終于被剁碎,就此撲通滾落,連着斷續不成章法的言語在地闆上炸開,沸騰空氣,煙霧彌漫。晝神把手插在白色外套口袋裡,去醫院外面呼吸新鮮空氣,結果一晃進旁邊的巷子就嗆進一口煙味。
唯一和他在一個醫院實習的同期坂間逸鬥蹲在巷子裡愁眉苦臉地抽煙,于是晝神便知道他剛才經曆了一場失敗的手術,雖然隻是作為沒多少用處的助手。
“讓一個實習生做安樂,”坂間吐出一個煙圈,晃悠着未等飄上空就消散了,視線卻沒有轉向他,語氣低沉地調侃,“這家醫院到底是怎麼想的。”
“是啊,”晝神嘴角微微抽動,扯出苦笑,“還不如多做幾個手術。”
坂間把煙扔進滅煙筒,站起來伸懶腰歎氣,仿佛用咒語封印多餘的情緒:“反正管他是治人的還是治動物的,要是受不了這種事,基本也就在實習期結束職業生涯了。”
初秋的風掃過,金黃色大樹的葉子慢悠悠滑落。晝神看着坂間走回去,擡起頭望見被巷子框起來的長條形湛藍色天空,幹淨的毫無一絲雜質。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掏出來看見黑坂給他發消息,是說回國的最後幾天來東京玩順便請他吃飯。
雖然有猜想吃飯的時候一定會說起津門的近況,但黑坂一句未提。晝神知道津門也在東京上學,一年級時還常常聯系,隻是兩個人都心照不宣,不會開口說見面。後來學業繁忙起來,就逐漸淡下去,像泛開的漣漪消散于平靜的湖面。最近一次聯系還是去醫院實習的前幾天,寥寥聊了兩句,一晃已經過了兩個月。
黑坂變化很大,曬黑了不少。近乎小麥色的皮膚配上粉色毛衣,還把頭□□成了金色,和晝神說起回來的兩個月基本都和上林前輩待在一塊,準備搬去一起住。其實也隻是去德國當一年的交換生,之後再去度過一個學期就回日本過完剩下的大學一年,但兩個人的發展之快依舊出乎所有舊友的預料。剛入坐點單,晝神就瞥見她手指上閃亮的一點戒指。
“所以你這幾年戀愛過嗎?”
雖然沒有提及津門,話語之中卻有逃不過的暗示。
“沒有時間,”晝神言簡意赅,頓住回想了一下,“如果兩個月也算的話,那就是有過一段。”
“差不多。”
黑坂偏過頭去簡潔評價。晝神推測她說的差不多是津門的情況。
然而和黑坂一起吃飯讓他察覺到和津門會面的迫近。等她重新回國學習的時候,必然會有舊友聚餐,而這舊友之中必然包括津門。實際上在一年級深秋的東京校友聚會上他和津門見了一面,散席後他一出門就瞥見剛才提前離席的津門在掉着落葉的大樹下晃悠,踢起一腳枯黃的葉子,踩在上面嘎吱嘎吱。
“這種季節會有毛毛蟲和葉子一起掉下來。”
晝神慢悠悠走過去,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像個陌生的熟人一樣淡然開口。
聽到他聲音的津門雙手還插在大衣口袋,擡起臉懷疑地望了他一眼。恰好有風吹過,落下窸窣的聲音。她像隻吓到的貓一樣蹿飛,爾後站在一邊,眯起眼睛去觀察剛才掉下來的葉子,抓見一隻肥厚的深色毛蟲非常識趣地從落葉中蠕動出來,驚得她一陣後怕,汗毛直立,落荒而逃,三步并作兩步跳到了晝神旁邊壯膽。
“明明以前還站樹下踩松果。”
晝神回過頭去嘲笑她,說的是修學旅行在山裡迷路的時候用腳把松果碾碎,反倒是讓津門想起高中畢業時他送了一顆松果給她。緊緊閉合鱗片的棕色果實被用保鮮膜仔細地包起來。不明所以的津門收到莫名其妙的禮物,擺在手裡翻來倒去滾了一圈,最後塞進冰箱。過了十分鐘她仍舊摸不着頭腦,又從冰箱拿出來放在了書桌上。
那時候兩個人已經很少單獨相處,全憑黑坂的活絡維系着雖然并未搖搖欲墜卻也一戳即破的關系。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對津門來說是很難的事,但因為晝神雲淡風輕的态度,直接溶解了她的尴尬。于是她往後退了幾步,像不生不熟的米飯裡夾雜了一點點爛熟的米,因為重新煮一遍太麻煩,幹脆還是吃掉了。
像從來沒喜歡過一樣。
這個念頭在津門的腦海裡沸騰了很多次,偶爾會在line上和吉田提起,但顧慮到她可能也不太懂,最後還是取消了發送。早熟又聰明的吉田在小學連跳兩級,等到津門和晝神上大學時她已經要升入國中一年級了。年齡相差一半左右,津門原以為她可以做一塊浮木,卻沒想到實際上吉田同時也拉了她一把。
“以前是以前。毛毛蟲和松果又不一樣。”
津門撅起了嘴,又很快抿成一條線。晝神站在樹後面看着其餘聚餐的同學陸續走出來,相談着去第二輪,左顧右盼找不到他們兩個人的身影,開始掏出手機給兩人發消息。手機同時在口袋裡響起,晝神和津門對視一眼,往車站方向一指:“你走那邊?”
津門微微點頭,和他指了相反方向:“你是那邊?”
晝神笑起來。兩個人繼而沉默下去,站在樹下吹風,各自觀察來往的路人,遲遲沒有移開步子。深秋的夜風寒意濃重,蘊含恰到好處的濕意,草葉上應該已經含起了露珠。在晝神準備開口之際,津門出乎意料率先截斷——以前都是他在做這種事。
“感覺你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
“就之前說我,”津門咽下去一口氣,仿佛根本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聲音漸漸低下去,“是覺得寂寞還是什麼才喜歡别人。”
“啊。”
晝神恍然地應了一聲,卻閉上了嘴,沉思幾秒再度開口:“可能是氣話,那時候。”
高中三年級臨近考試的時候,晝神學習得幾乎喘不過氣。雖然早先還和大哥吵了一架,最後對方在父母和美乃裡的威逼利誘之下過來道歉,努力相談,以歎氣和“那随你去吧”為結局。他和星海一起泡在圖書館裡,引退排球部之後還去參加了課後輔導。雖然他成績不賴,但要上拔尖的學校還是需要投入大把的時間,因此三年級後半年都很難說睡過一個好覺。
周圍人,尤其是從國中同期升上來的人都知道,一旦晝神開始發狠就會陷入暗無天日的極夜,哪怕刻意調節心情去輕松一會,在終點到來之前都不算真的放松。排球和學習,到底哪件是可以窺見天賦提前知曉上限的事,晝神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已經放棄了前者。
至于戀愛和感情,那些又算什麼呢。
“雖然以前我就發現了,”星海趴在圖書館的桌上睡了一覺醒來,瞥見已經把習題翻了七頁依舊寫着的晝神,迷迷瞪瞪打哈欠,“你這人一認真起來就像在虐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