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熠在座位裡起身,說道:“魏教授,你們給腦切片裡的神經元加刺激電流的時候,用的都是直線電流對吧?這麼做确實可以幫我們了解細胞的一些特性,但我想在活的生物體内,這些細胞從它們的下級接收到的信号應當都是由動作電位引起的突觸跨膜電流,可能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直流電。”
“你這個問題很好,”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滕老師半扭着身子,說道,“确實是細胞的非自然狀态,但大家也是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拿小姜同學研究的上橄榄核神經元來說吧,輸入信号能一直追溯到我們耳朵聽進來的聲音。對于一種特定的聲音,最終能在上橄榄核細胞裡産生什麼樣的電位反應,首先要弄明白它在我們中耳、内耳、以及聽覺神經裡産生什麼動作電位,再一步步地升到上橄榄核那層。”
方熠點頭,“這我明白。不過我有次聽我、呃……媽說起過,大約六七年前美國就有比較成熟的耳朵和聽覺神經的電腦模型,可以用MATLAB進行仿真,其運算結果是聽覺神經對任何聲音,包括人類語言在内的電位反應。雖然從聽覺神經到上橄榄核還差了一個耳蝸核,但對于你們研究的聲音定位細胞來說,耳蝸核的作用并不明顯,我想可以暫時忽略。”
說到這裡,方熠注意到在座的博士博後們全都怔住了,像是在踅摸外星人。
“接着說,”台上的魏教授用那對明亮的眸子鼓勵地望着他。
方熠咽了口唾沫,“如果在做實驗之前,先提前将模型對各種聲音的反應跑出來,寫進硬盤裡。等鉗制住腦切片裡的單個細胞之後,調出那些事先存儲的動作電位序列,以電流的形式輸送給這些細胞,就能大緻模拟細胞在大腦中的正常狀态。”
魏教授聽後點頭,“我今年初去美國開會時,有篇poster用的就是這種方法,不過是在外側上橄榄核中實現的。”
“哦,原來已經有人做了,”方熠有些難為情地說。
“别洩氣,”魏教授對方熠說,“外側的LSO細胞是較容易鉗制的,内側的MSO就要難得多,這大概也是他們沒順手把後者做完的原因……這個模型的仿真程序你會跑嗎?”
“我可以下載了試試。”
魏教授話至此,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台下的滕老師一個個地打量着組裡的博士、博後們,“那就由方熠來負責仿真部分,你們誰有興趣接手這個實驗?”
遺憾的是,大家都表示自己手頭的活兒已經忙不過來,滕老師的臉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我來做實驗吧,”坐在角落一直沒吭聲的魏藍說道。
“那就有勞魏藍了,”滕老師笑眯眯地對老闆這位心靈手巧的千金說道。随後闆起臉數落組裡的其他學生,“You see see you,還不如倆本科生!”
******
由于現有的三個電極記錄台是輪着用的,且已經排得比較滿,方熠和魏藍隻簽到了周一、五的下午和周六早上。周一人多,周五大家通常都早早地溜了,剩滕老師在實驗室裡不住地抱怨。周六則隻有方藍二人在偌大的房間裡,雖有些别扭,不過方熠難得在四周沒人的時候做實驗,可以靜心思索一下每個步驟是否完善。讓他欣慰的是,這個時候的魏藍像懂得他的心思,定會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待着,絕不沒話找話。
有那麼一次意外。那天是周六早上,通常方熠來後便着手準備實驗台,魏藍則穿上白大褂,戴好手套和口罩,拿盒子去位于頂層的加密動物房裡取一隻沙鼠。說起來,這内側上橄榄核的MSO是最難鉗制的,出生二十天左右的沙鼠算相對容易些。這天早上方熠見她捧着盒子上樓去了,過了十來分鐘回來時,盒子卻是空的。
“出什麼事了嗎?”他問。不僅盒子是空的,她的臉色也不太正常。
魏藍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的盒子。原來當她進動物房的時候,年齡合适的那箱小沙鼠正整整齊齊地排在母沙鼠身側,歡快地吃奶。魏藍無論如何也無法狠心伸手進箱,拎一隻出來。
方熠歎了口氣,從她手中接過盒子,自己乘電梯上到頂層的動物房。進門後找到那箱沙鼠,也不往裡瞅,伸手在箱壁上邦邦地拍了幾下,随後将箱中散亂奔跑的小鼠取了一隻出來。如果說科學研究中有他不喜歡的環節,那就是這一刻了。正因如此,在設計實驗時才秉着嚴謹的态度仔細推敲每一步。同時告誡自己,将來絕不随大流,隻為多發文章、多拿基金而做些無價值的實驗來湊數。
那之後,也都是方熠主動去取沙鼠。有道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後,倆本科實習生搭檔果然收集到了新穎有趣的數據,讓滕老師贊歎不已,魏教授不住地點頭。
“方熠,”某天下午,魏教授将方熠叫到自己辦公室,對他說,“你在我這裡的出色表現我已告知你母親,她聽後十分高興。我知道你原計劃兩星期後回廣州,那時剛好有個領域年會,咱們組一共投了三篇摘要。當中那篇與上橄榄核有關的poster,我原本計劃着讓他們把之前的結果中規中矩地講一番。現在看來,你和魏藍的數據要有意思得多,與會者們一定會欣賞的。要不你倆跟着師兄們一起去開會,那篇poster就由你二人來present?交通和住宿的費用實驗室出。”
哦?這樣啊……方熠還沒參加過正規的學術會議,隻看過母親帶回來的一些照片,挺心癢的。“那就謝謝魏教授了!我今晚問下我媽,她同意的話我就修改回程。”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母親絕無可能反對。又想起一事,“這個會是在哪裡開?”
“蘇州,”魏教授說。
蘇州,那是邵艾的家鄉啊。她分别前跟他提過,這個夏天要陪母親去威尼斯度假。她家的電話也留給他了,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希望他打到家裡去。兩周後離開學沒幾天了,她那時應該已經回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