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夢了?”
陳靛沉吟,不經意間抓了抓她腰間薄薄一層衣料,然後慢慢又把臉埋進她的肚子,悶聲悶氣地啞聲道:“我夢到了母親。”
生華聞言有些意外。
陳靛的母親,內爾克勒斯勳爵,德拉布爾夫人,出生于英國北愛爾蘭道恩郡的愛爾蘭貴族。上世紀八十年代因為資産管理不善以及受到巨額遺産稅的沖擊,為保住貴族頭銜名下的産業,老勳爵将唯一的女兒嫁給了陳靛的父親、陳家的次子陳可凡為妻,并在婚後誕下一子陳靛和一女陳末。陳靛剛滿周歲即從母親身邊被抱走,從小撫養在陳氏主家爺爺身邊,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是生硬而疏間的,尤其是自恃下嫁、貴戚獨善的母系一族,似乎很少被他提及也很少呈現在他的生活之中,隻有極偶爾出現在他公寓收件箱裡的信件和他鄉下度假用的一所房子裡堆疊的藝術品和畫作還在隐微地牽系着那根黯淡的血脈。
生華記得那還是去年的夏令時那日,美東和倫敦跳針的時間差近兩個星期,她想提醒陳靛他們之間可能會有大概兩周的紊亂時差,可是卻連着十多個小時沒有聯系上他。隔天生華從昆西市場裡走出來,卻收到他的簡訊:“Back Bay.”後灣是生華在波士頓租住的工作室所在的區域。生華立馬打車趕回住處。
三月的波士頓大雪紛飛,生華隔着車窗遠遠看到比肯街上陳靛拄着手杖孤零零的站在雪裡,頭頂肩上落滿了雪,簡直成了個雪人。生華匆匆下車,抱着裝滿食物的袋子手忙腳亂的拍掉他身上的雪,才發現他穿了一件天鵝絨翻領柴斯特菲爾德大衣,大衣下露出晨禮服的駁領和純黑的馬甲——何至于如此正式?似是看出了她的愕然,陳靛沙啞的語聲在她頭頂響起:“我去參加了外公的葬禮。”
生華擡頭看他,漫天風雪中,他高挺的鼻尖和光潔的下巴凍得通紅,目光溫柔而破碎。
回到家生華煮了部隊鍋給他吃,客廳沙駝色的毛毯上矮矮的擺着一展白色的小圓茶幾,鋪着繪有粉白色花朵的餐墊,上面煮着熱氣騰騰的鍋子,生華給陳靛烤了一顆紅薯擠上淡奶油端給他。陳靛早已脫下禮服和義肢換上了留在她這裡的一件灰白色的毛巾領絨衫,撐着手臂把自己從輪椅挪到毛毯上。室内暖氣充足,他面色不再蒼白,比在樓下時看起來柔軟許多。矮幾上鍋子裡食材色香味濃人間煙火。塵世煙火氣,最撫凡人心。白白的霧氣溫暖濕潤,模糊了對面他深藍眼底裡破碎的光影。
“我沒見過他……我隻參加過他的葬禮。”
聽他這樣說,生華心中一時難過,起身跪走着繞過圓幾來到陳靛身邊,環過他寬寬的肩膀将他的頭摟進自己的心口,他面頰微涼。生華看向公寓的窗外,窗外查爾斯河上冰封千裡、雪大如席。萬籁俱寂,仿佛茫茫荒原上無邊無際,皚皚風雪沒有來處不知歸途,隻剩他們二人在這無垠的天地間彼此依偎。
當晚陳靛打開郵箱,傑瑞米發來的電郵中未經陳靛同意擅自使用了“Lord”在他名字之前。四個月後,經女王和高級法院批準認可,他的母親德拉布爾夫人正式繼承爵位,成為了新一任的內爾克勒斯勳爵。
陳靛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具體多久以前?他也說不清楚。
在他不是很連貫的記憶裡,父親和母親一直以來就是分居在兩地的。父親陳可凡生性孤僻,一個人獨自居住在霍沃思的布魯克公館,深居簡出,從不主動與家族中的任何人來往——也包括母親。他不愛母親,從未愛過,是爺爺逼他迎娶愛爾蘭勳爵的女兒,為家族在異國的土地上攀高結貴、開疆拓土,于是在陳氏瓦解、爺爺黯然離場之後,父親幾乎與他們所有人徹底斷了聯系。而承襲了爵位的母親則與一位她自己的堂姑和兩個表妹居住在道恩郡封地的帕爾莫迪莊園,她有時寫信,極偶然也會請他去府上探望。他方才夢到的,便是這樣一次拜訪。
印象中該是個冬日,因為機場廣播反複播報着由于北部大面積的降雪,航班出現了大量的延誤。那天是周二或者周三——母親十分反感論及禮拜日抑或工作日,對他周末前往的提議總是充耳不聞,他不得不重新安排日程擠出她随意“挑選”的日子登門造訪。
他的航班在下午兩點才到達北愛爾蘭的貝法斯機場,三點鐘才乘車到達道恩郡,由于大雪路面結冰,郡裡交通管制,本應該前來接送他去往帕爾莫迪的專車未能如約抵達,所有計程車都建議他等明天路面清冰之後再前往鄉下。但是他當時還在執行辦公室負責國際事務,後天需要到費爾班克斯出席一個鑽探項目開工儀式,他定了當天夜裡的紅眼航班趕回倫敦,明日中午再乘坐國際航班飛往阿拉斯加。那天莊園的通訊線路正巧因為暴雪嚴寒被凍斷,他換了幾條路線都聯系不上,他不得不将探望母親這件差事在今晚之前解決掉。
從郡上到母親的莊園并不算遠,平常車程十多分鐘,正常人步行大概在四五十分鐘,正好當時烏雲見高、風雪式微,他咬咬牙決定自己步行前往莊園。
海洋性氣候的隆冬并不算太冷,由于地面溫度較高,雪落地即化水成冰,然後又覆蓋上一層又薄又白的小冰晶。他打着一把黑傘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落無人的鄉間。那時的他還沒有因為骨瘤徹底地失去自己的左腿,走路還不需要拄拐,但雙腿義肢踩在薄薄的雪中綿軟無着力,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很久才走出很短一段路途。
去往莊園的路上有一段很長的緩坡,路面濕滑,幾公裡的路程他走了快兩個小時,兩條腿的殘肢早已凍得沒了知覺,在坡前狠狠摔了一跤。其時天色向晚,雪勢又大了起來,他凍僵的雙腿生硬沉滞不聽使喚,他趴在地上換了幾次身位都沒能成功站起來。好在半路走來一個推着自行車的年輕人拉了他一把,那人要翻過山坡回山下的村莊,下雪無法騎行,就順道讓他扶着車坐支撐着走完了最後一段路,把他送到了庭院前的車道上。
莊園的男管家因為通訊線路的中斷也很憂慮,趕在晚餐前在門口迎到了陳靛終于松了口氣。
陳靛盡量維持着正常的步态走入門廳,忍住下意識想要去脫掉大衣的動作,以免令母親的管家感到尴尬。他手上和褲子上還有一些摔倒時弄上的泥漬,在前去會客廳拜訪母親之前得先處理幹淨。他借了男仆的盥洗室處理污迹、整理儀容,手掌擦破了點兒皮,殘腿他沒檢查,估計非青即腫。
從盥洗室出來他上樓去向母親請安。走樓梯對雙腿截肢的他來說簡直堪比酷刑,中庭中央巍峨的宮廷式寬樓梯,他不得不緊緊抓着一側的木質扶手一級一級緩慢攀登,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很好的控制肩背為了提拉驅使義肢而産生的巨大的颠簸起伏。更不湊巧的是,母親的一位表妹、他的表姨布裡奧尼夫人正拐過回廊準備下樓,正正撞見他無處遁形的窘态。
“Lady Briony. Good evening.”他停下腳步,端正身闆,努力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仰頭對來人問安。
“Cousin Dean.”布裡奧尼夫人是一位穿着繁複、面色蒼白的法國老太太,狹仄的鄉村貴婦生活令她有着一雙倨傲的灰綠色眼睛,她性情刻薄、不苟言笑,面無表情地回應着他的問候,說完不再與他對視,徑自走下樓梯,隻是經過他身側的時候又十分短暫而鄙薄地冷言:“Behave yourself.”
他沒有說話。待表姨走下階梯拐入廊道後,重新握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上了樓。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凍僵的殘腿逐漸回暖的緣故,他此時才清楚地感覺到斷腿處傳來的刺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