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爾莫迪堡始建于15世紀,其後推倒重建為如今石築結構的莊園建築,19世紀擴建至現在的規模,此後躲過了上個世紀初期的兩場現代戰争幾經易手最終由已故的老內爾克勒斯勳爵繼承。
莊園室内多采用攝政風格的裝潢,奢靡、細節、黃銅、烏木和兼具着異域和動植物奇異線條的纏繞花紋。由于常年浸泡在愛爾蘭海峽的陰濕海風中,年久失修,因而總是若有若無地彌漫着一股鹹濕的、一群接近腐糜的碳基生物世代居住于此的舊味。
母親在耶羅音樂室見他。那是一扇超過三米高的對開橡木描花窄門,年歲可能比幫他開門的男仆的爺爺都要大上許多。正對門的角落裡擺着一架斯坦威古董三角鋼琴,旁邊闊開半圈空着的齊彭代爾式的扶手椅。整個房間是古典的喬治宮廷風格,空闊高挑,面北一排三扇巨大的飄窗,地上鋪着一整張紅底藍花的手工波斯地毯,頭頂一字排開三盞龐大繁雜的水晶吊燈在風雪交加的薄暮迫近前發出昏暗幽微的光亮。母親坐在正中一把深藍絲絨的哥特式的單人沙發上,一動不動對着對面一整面挂滿17世紀之前歐洲畫家的畫作沉思。她後面一堵牆上則挂着一副巨大的她父親老內爾克勒斯勳爵的肖像,幾乎占掉半面牆壁,一雙虹眸褪色的似乎是灰藍的眼睛在黯淡的雪夜中晦暗不明,進而連那張慘白蒼老的臉都變得難以辨認了。
陳靛跛足上前,古老的巨門在背後重重關閉。母親靜靜坐着,她身形消瘦,兩鬓斑白,自然蜷曲的幹枯的發盤摻雜着幾縷淺淡的金色在昭示着她盎撒人的特征。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說不清楚構造的像是喪服的長裙,高高的黑領裹着她孱弱的脖頸,領子外戴着一對纏成七條的白珍珠項鍊,一圈一圈,和着她雙耳一對方形鑲鑽邊的翡翠耳飾成為了身上唯一還散發着人世光澤的餘輝。她身側還放着一方鑲金邊的X腿複古矮幾,上面擺滿了從中國運來的明清時期的瓷器和高高低低的古典相框,那些照片有些是她年輕時和老爵士的合照,有些是她的表親,還有一張她和女兒陳末的合照,以及一張他十四歲時還未曾在大陸出走、罹患殘疾之前的留在這裡的最後一張肖像照,沒有父親。
“Dear Mama.”
陳靛在母親椅前,扶着矮幾略顯踉跄地單膝叩地半跪下來,捧起那隻放在絲絨扶手上的冰冷的右手。他低頭親吻母親綿軟卻沒有溫度的手背,然後一手架上椅子的扶手費力地撐起殘腿、挺直腰背有些顫抖地湊近母親高高揚起的下巴,忍住斷腿上傳來的劇痛,使盡全身力氣趔趄着貼近她鬓邊與她行貼面親吻禮。然而當他的嘴唇觸上母親的鬓角他卻猛地一顫——
——太冷了。那張臉太冷了。沒有一個活着的人該有的半點溫度,他貼在母親身體上的右頰到唇角全都如同貼在一塊冷冰冰的冰淩之上,冷冽徹骨。
這時他才想起自剛才進入房間以來他似乎從不曾将母親的臉看真切,那張應該是蒼白的臉總是顯得面目模糊。他感到不安,努力去回憶母親的容貌,然而除了一雙蒼老的沒有溫度的藍眼睛和輕輕抽搐着的下别的嘴角外緣一條弧形的深刻的皺紋以外——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母親的樣貌?——他不記得了。
陳靛猛然驚醒——
面前一陣芍藥暖香,溫熱的、柔軟的一隻手撫過他在夢中貼着母親冰冷面頰的右臉,然後滑進他汗濕的發絲之間,溫柔地像是怕弄碎了最心愛的寶貝一樣再小心不過地摩挲着他腦後的幾許皮膚。
“做噩夢了?”
“……我夢到了母親。”
陳靛驚魂難定,他握緊拳頭,把臉埋進生華的小腹勉力抑制住翕動的鼻息。
陳靛不知道為什麼夢中的自己始終想不起來母親的容貌,他的記憶總是顯得滿目瘡痍,而夢裡夢外虛虛實實的意念的碎片也在不斷加劇着這些紛繁複雜的過往。他似乎是把外公葬禮上的母親與多年前的一場愛爾蘭北部的風雪随機地拼接在了一起,而那一次尋常的造訪,是否亦不過是每一次母親垂賜的施舍和無餍的索取?
生華俯身,一手拍撫着他還在無意識滾動的背部肌肉,一手環住他的頭,嘴唇貼上他露在外面的後頸,一下接一下地充滿着愛意地親吻着他。她把臉枕上他的發頂,撫摸他,安靜地側過頭凝視着不遠處從窗簾一角鑽進來的一縷熱帶的驕陽。
“那封信——你看過了吧?”陳靛蜷起身體,下巴在生華腹間漏出一縷縫隙,聲音沙啞。
“看過了。”
那封信。四月底寄到他公寓郵箱裡的戳有家族标志的那封手寫信,信封上的收件人和信内手書的稱呼上特意同時加上了她的姓氏,隸屬女王麾下尊貴的愛爾蘭貴族內爾克勒斯勳爵授意親啟,她怎麼能不看呢?
那是一封詢問他二人是否願意出資購買莊園裡收藏的一副雷諾阿的畫作的信。
在西南部沿海康沃爾郡的鄉下,陳靛在很久以前就置辦了一間美式田園風格帶小花園的小房子。那座童話般的房子的地下室的正中央,常年堆放着一些精美卻落了灰的畫作和工藝品,其中不乏一些她甚至能在藝術史繪本裡翻得到的名家作品。她也曾困惑于他的暴殄天物,會在整理地下室的時候專門将每一件都悉心擦拭并包好。直到某天她在午睡醒來透過門縫看到一位穿着和須髯都極為考究的老紳士和陳靛在書房裡對着其中一副畫作拿着放大鏡連連搖頭,她突然便意識到了陳靛對待這些東西的态度的原因。再後來,随着她和他同居的時間日久,幫他收寄、替他開箱檢查,她發現那些被他陳置于幽暗的以次充好幾乎都來自于北愛爾蘭的那座她從未曾踏足的煊赫莊園。
她一直知道他母親繼承的财富和不動産在老勳爵去世之後雖然得益于信托基金不至覆滅,但僅餘的女眷和遠親生活奢靡揮霍無度,财富大幅縮水,新任勳爵的日常開支連同生活品質都在持續下滑。陳靛曾經向母親隐晦地建議過将爵位下的資産歸并陳氏家族辦公室統一管理并适度開放莊園以作商用,這樣可以産生更為豐厚可觀的現金流來維持母親及其貴戚慣常的奢侈生活,但母親謀求家族的體面堅持效仿其他貴族繼續将财富管理在帕克伍德家族名下的财管集團。然而不斷裁撤的莊園和土地日漸凋敝,母親及其女眷的生活難以為繼隻得開始四處變賣收藏。
母親的信通篇手書,裝點着半頁信紙措辭繁複的噓寒問暖,有意地反複提及他日益疏頹的去信和一而再婉言謝辭的探訪,除卻稱呼上刻意附加上的她的未婚姓氏,字間對生華未曾提及分毫。
那是對他的提點——或許不甘又或許心有怨言,但他不再能以他個人的好惡來行事,她會讓他看到、也會特地讓她看到,審時度勢接受這手必須服從的買賣是針對他二人最明智的決斷。母親在告誡他、現在也拖上了她——聽話,她永遠有不去接納他和他之所愛的無上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