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場陷入了微妙的寂靜,幾乎所有人都在注視着這邊。
那個男人在衆人的視線下,感到非常難堪,轉頭看到唐一鳴——她此刻依舊緊盯着他,面容冷凝,目光冷淡,機位圖被她卷成一條紙筒,輕輕敲擊着另一隻手的掌心,一副等他回複等到不耐煩的樣子。
她顯然不打算輕易揭過這件事。
“會給劇組帶來穢氣,說不定還會損壞鏡頭箱,導緻拍攝崩盤,我們劇組就完了……”
他起初不敢直視唐一鳴的眼睛,緊盯着地面,但說着說着,把自己也給說服了。
重複這些别人口中重複過許多遍的話,讓他感覺自己突然有了靠山,又擡起頭,看着唐一鳴說:“這可不是封建陋習,是傳統懂嗎?老祖宗的規矩傳下來都是有道理的,不然為什麼開機要上香?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唐一鳴停下了用紙筒敲擊掌心的動作,冷笑一聲,“照你這麼說,我們幹脆也别好好拍戲了,派幾個女士去同期網劇拍攝場地那裡,挨個坐一下箱子,别人就沒法拍攝,就全玩完了。到那時,我們拍個皮卡丘電死葫蘆娃的真人劇,觀衆也隻能捏着鼻子買賬。”
“她好聰明,”胡雲清贊歎地望着唐一鳴,“所以劇組為什麼不都這麼搞起來呢?我就再也不用琢磨劇本提升演技,也不用每天去背台詞了,我隻要在别人的箱子上坐一坐,就能擊潰她們……我好厲害!”
她沒刻意壓低聲音,片場裡又實在寂靜,她的聲音精準抵達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唐一鳴笑了一下,卻沒有順着她的話往下說。
雖然指出了這個“傳統”的邏輯漏洞,但唐一鳴明白,所謂“傳統”之所以能延續至今,絕不是因為它邏輯有多嚴謹。
而是因為利益。
在和他的對峙中,指出他的邏輯漏洞毫無意義,這本身就是他們自己搞出來的東西,自己能不知道有漏洞嗎?
她擡眼環視四周,找到了後勤人員,走過去和對方說了幾句話,後勤一臉糾結猶豫。
但唐一鳴沒管,說完之後又回到原位,對那個男人說:“我剛剛确認了一下,現在有52個人,後勤隻定了51份午餐盒飯,一會兒你别吃了。”
男人顯然沒想到她會公報私仇,一臉錯愕,險些被氣得原地跳起來,“我不就說了幾句行規,又不是隻有我這麼說,這是衆所周知的傳統!你至于嗎?憑什麼克扣我的午飯?”
“行規?”唐一鳴緩緩笑了,“讓我來給你科普一下行規吧。衆所周知,在影視圈子裡,鼻子上長痦子且名叫……”
她又看了對方一眼,精準吐出了對方的名字,“……的人不能吃劇組訂的盒飯,會給劇組帶來厄運,自己也會疾病纏身,不得好死。我也不想讓你餓着,但這畢竟是傳統,你也懂的,這種東西,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保持敬畏之心,你說呢?”
唐一鳴的話讓他覺得非常耳熟,這明明是照搬他的話稍加改編而已!
至于行規,就更是她剛編出來的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傳統,又怎麼可能精确到鼻子上的痦子?
她甚至盯了他半天,才想起他的名字,把他編進“傳統”裡,太羞辱人了!
雖然鏡頭箱女不坐男坐的規則,和所謂的後果也是編出來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人編的,它有曆史滄桑感,有做舊痕迹,而且距今太久不可考據,所以現在拿出來還是很能唬人。
沒看那個小孩不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她這個……她怎麼敢大言不慚說那種鬼話是傳統是行規的?她怎麼敢的?
他環顧四周,男人和他對上視線以後,都立刻轉移眼神,沒一個人打算為他出頭,女人就更不用說了,他都說女人穢氣了,多沒自尊的人才會為他出頭啊?
他看到有好幾個女人,都在偷偷幸災樂禍。
送飯的面包車到了,停在了衆人面前,唐一鳴瞥了一眼,勾起一抹笑容,開口說:
“我言盡于此,你看着辦。如果你吃了,劇組設備壞了,不是質量不行,是你穢氣;劇組出現安全問題,不是安全沒做好,是因為你穢氣;播出後劇撲了,還是因為你穢氣。希望你有點大局觀念,不要因一己私欲搞垮整個劇組。”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走到車門旁,竟真的站在那裡,盯着盒飯發放盯了全程,然後把裡面最後一盒拿走,自己吃。
胡雲清注意到,唐一鳴手裡的是最普通的助演盒飯,她又低了低頭,自己面前擺着的是演員特餐。
演員特餐看起來要高級不少,多了一菜一湯,但味道同樣不可恭維。
裡面沒有她心愛的竹筍,沒有護食的必要,她大方地把自己的和蔡姨的盒飯放在一起,兩人一起吃。
“真的有那種說法嗎?”胡雲清夾了一塊雞肉,好奇地問。
“鏡頭箱女人不能坐,男人能坐的說法?”蔡姨對此嗤之以鼻。
“不能吃盒飯的那個。”
鏡頭的說法胡雲清絲毫不好奇,過于荒缪,以至于完全吸引不了她。
蔡姨摳了摳臉,說:“剛才導演不是說了嗎?咱們有52個人,隻有51份盒飯,東西不夠分怎麼辦?當然是要把一個人擠出去,不讓他吃飯。
“導演也是寬容,隻擠出去一個人,要我,我就說,但凡是個男人吃盒飯都穢氣。然後我們就能每人吃兩份盒飯,這多好。”
這件事說白了,就是道具分批搬,導緻椅子不夠坐呗。那男的想坐鏡頭箱又不敢冒頭,别人坐了他又不願意。
但他又不可能去指責一個小孩子,要求小孩給他讓座,這多丢人。
他隻能扯封建迷信的行規大旗。
蔡姨不了解娛樂圈,更不了解行規,但這種事她見多了。
農村蓋房子的建築工地不收女工,用的也是這種理由。
他們倒沒說什麼女人力氣小,幹不來重活的話,這種話騙不了農村的女人。所以不吉利就成了最常用的說法。
後來年輕人都外出務工,賺了些錢,手頭寬裕了,就對原本的土磚房越看越不順眼,紛紛打算推翻蓋新房子。
但村裡裡總共就那一個建築工地,大家都蓋房子,他們的人手不夠,忙不過來,又想攬活賺錢。
可男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裡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壯年隻有被安排守在家裡伺候老小的女性。
工地開始招農婦,絕口不提女人蓋房子不吉利的話——當既得利者意識到曾經對自己有利的東西,現在變得對自己不利時,就會立刻抛棄這個觀點。
但抛棄它,絕對不是因為突然覺醒唯物主義思想了。
蔡姨沒什麼文化,上到小學三年級就被勒令回家放羊去了,不懂太多東西,自己的名字還是女兒手把手教她怎麼寫的。
但她有眼睛,能夠看到,有會轉動的腦子,能夠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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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蔡姨剛才說的,隻要把定義為男人吃盒飯定義為不詳,不給他們盒飯吃,并且上升到“行規”的高度,影視行業的男人至少能消失90%。
唐一鳴吃完午飯,有人喊了她一句“唐副導”,請她過去幫忙講戲。
她應了下來,思維卻有些發散,她不喜歡自己副導的身份,這意味着她在劇組有很大的權限,但又不是特别大,總有人壓她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