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驚之下尚未從對商陸的疑慮中解放思緒,然而神明并不給他辯解的任何機會,或者說,這個機會已經被主動放棄。
身旁最為謹言慎行的長子重台忽然開口,雖仍然惜字如金,但對于他卻是晴天霹靂。
“并無遺漏,一切按照您的示下向大人講解了過往諸事,請父親明鑒。”
“請父親明鑒。”
天旋地轉,所有子嗣似乎都在此刻彙聚,一同跪下,一同向他求證,他們的聲音彙合交錯着,如同一張布滿倒刺的巨網,向他撲來。
而商陸,他遠遠的站在血泊裡,看着自己從巨網縫隙中伸出血色慘淡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然而下一個瞬間,這荒謬的幻想如滴入水中的墨色一般暈開淡去,重新聚焦的情景,正是不久前的那個日出。在金色的光輝中,他們一同沐浴神誕時的虹光,他低聲吩咐着不甚明晰的字句,長子垂頭稱是,同他一起看着懷中懵懂無知的嬰孩。
不存在的記憶累加重疊,浸入意識的湖泊,如同病毒侵染一具健康的軀體,令輕飄飄的暗示成為鮮明可感的過去。
“是,是我……是埃列夫一時不察,失态了。請您寬恕。”
鴉隐不明關竅,隻隐約微感不适。他擡頭去找魔女的臉,高大的身軀如同一顆漆黑堅硬的古樹。
“是啊,你做了太久的君主,變得太老太聽話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麼好寬恕的呢。”她抱着自己的手臂,神情帶有神明們所獨有的倨傲。
是不肯原諒,還是不被視為冒犯,埃列夫懊惱的發現,自己仍和三千年,不,仍和數千年前一樣,從未揣摩清楚過神明的思慮。
但既然沒有施加懲戒,或許,他可以将這視為一場無傷大雅的寒暄。
“梅德歐蘭特無意冒犯,埃列夫不勝惶恐。”
年輕的魔女嬌聲淺笑:“膽小的國君,要怎麼統治這樣幅員遼闊的國家呢?快給自己找個繼承人吧,别叫你這些孩子們打破頭了。”
他似乎越來越不得神明的青眼,以至于竟被公然如此奚落。不待反饋,隻聽她又絮絮,語氣柔軟,詞句激烈。
“或者,找來烏洛波洛斯教教你。這樣正好,你那無聊的祈禮,正需要些有趣的東西,讓我提一提興緻。怎麼樣,這個建議,足夠你奔波好一陣子了。也就不至于無所事事,故而日夜追着我的步伐。”
記憶中,從來沒有這樣銳利又不留情面的魔女存在過。梅德歐蘭特是第一個向她示好的政權,也就無從獲悉,這樣的不留情面,這樣的貶損諷刺,是僅對他曲意逢迎的警告,還是一貫的處事原則。
基礎與先知的魔女消亡,智慧與睿智的魔女薨逝,仁愛與慈悲的魔女失蹤,理解與意志的魔女深埋。至于王冠與無限、嚴厲與殺戮、勝利與公義、榮耀與冠冕、王國與征伐,這些魔女則早已失落各處,還能尋到蹤迹,唯餘眼前,美麗與慶典的魔女。
但這些,僅為神明們獲悉。
渺小卻又自命不凡的俗世,仍為那些亡故者曾投下的瞥視沾沾自喜,卻從未曾察覺,眼下已是落子無悔的死局。
她幾乎能夠一手遮天,無論多麼乖戾,他們都必須承受。
“驚擾了您,并非我們的本意,您的教誨,梅德歐蘭特全體,都會謹記于心。請您……”
“知道了,那就别再浪費我的時間。”
埃列夫将頭埋得更低,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令他們恐懼畏忌,令他們晝夜難安,不夠,這還遠遠不夠。
她試圖在這場試探中尋得一絲快慰,怒意如火般燃燒着,叫嚣更大的複仇渴望。
“梅德歐蘭特的祈禮,最好有趣一些,别叫我失望。”
他再不敢多言,唯有深躬的身體,縮在神的陰影中,瑟瑟發抖。
魔女轉身離去,最後的眼神也吝啬給予,鴉隐亦步亦趨。他們的腳步輕快卻不急促,昭示着愉悅輕松的心情。
原來徒步的跋涉的确可以稱為“旅途”,原來林地中是如此的和煦溫暖,并非永遠是昏暗濕冷的,聽得到音調婉轉的鳴叫,馥郁的花香也并非總被血腥熏染。
神明或許沒有改變整個世界,但無疑,她改變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