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之一振,又見對方伸出了手,便将其放在對方掌中。
然而古籍卻隻是懸浮在魔女手掌上方,緩緩浮動。而後者睜開雙眼,眸中的十字星輪環瞳孔緩緩翕動,映照火光,璨璨生輝,一室絢爛奪目。
她伸出的手掌略一張弛,渾厚的淡粉魔力噴湧而出,狂烈的燃燒着,将古籍全然包裹,任其無風自動,書頁嘩啦啦的翻開,久久無法停止,每一頁都镌刻着或長或短的文字或符号,每一頁都由最為珍貴的寶石削薄而來,翻折間光華大動,風響琳琅。
在鴉隐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古籍熔化重塑,黑金交織的液體淋漓而下,在他們腳邊塑成玲珑女體,本無七情六欲的魔力造物,在神明重新搭建的規則之下,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新生命。
最後,潮起身,輕輕吻上女子緊閉的雙眸,以舌尖血為其賜生點睛。
粉金的光輝從她們之間迸濺開來,鴉隐不得不眯起眼睛,用手半遮住臉,看着地上的女子從一具塑像化為活生生的人。
構成她的黑金液體滲入皮膚與七竅,星球碎片用以點綴的灰紫色紗幔将她包裹,長裙廣袖以瑩亮的半圓鎖邊,這是它的封面,也是她的群裾。
潮重新站定的同一時刻,女子睜開雙眸,眼中一片緩緩流淌的星河宇宙,她直挺挺的起身,與鴉隐四目相對,灰白色的長發覆滿脊背。
“新月與舊日交相輝映。”
這是她作為人,說出的第一句話。
鴉隐剛打算開口詢問,潮卻揮手,身側一枚碧綠的葉片凋落,翩然飛至,覆在女子唇上。
潮點在她的眉心,卻對鴉隐開口:“不要和她說話,現在不是她說話的時候。做好你分内的事。”
“是。”
他猜測,她的話語,應當就是書頁中的内容,但她又怎麼知道,該念出哪一句呢。
多想無益,還是根據魔女的吩咐做事,總歸不會有錯。
于是他兀自練習操縱魔力的技巧,不時将雙手插入洞口的積雪中,來測試技巧掌握的程度,而魔女兀自休息,她将一部分常識與思維随魔力注入化為人形的古籍體内,頗耐心的向一本書傳授為人的道理。
洞外的雪兀自下,洞内的草木兀自開花結果,時間過得又快又慢。
到一切準備妥當,他推散了洞口的雪幕,魔女也揭下了古籍唇上的葉片,沿那枚飄飛的葉片看過去,他們曾休憩過的地方,一室蔥茏已經全部凋謝了。
“走吧。”魔女率先離開,依然輕靈如雲,踏雪無痕。
古籍則顯然完全沒有雪地行走的經驗,事實上她連行走的經驗都不多,一腳陷入松軟的雪層,整個身子便跟着都摔了進去,半天爬不起來,撲騰着,反而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碎雪。
魔女是隻管領進門的甩手師傅,鴉隐便隻好理好行囊,俯身又替古籍收拾停當,再一擡眼,魔女的身影都快被雪意淹沒。他話不多說,背起古籍便踏入茫茫雪原。
萬幸對方雖然化形成人,但重量卻仍如前,而他經過一番練習,原本以為隻是不會再感到寒冷,但沒有想到,魔女雪上行走的本領,他竟然也無師自通了。
不不不,可不能這麼說,這自然是她教導有方的緣故。
他頓覺豁然開朗,歡天喜地的趕上去,身後揚起粲然的雪塵。
雪後初霁,天光大亮,一片萬裡無雲。
層疊的山巒是濃烈的白,四野上下千裡,冰雪覆滿一切可見之地,狂風将将停歇,松散的雪丘畫出波浪形的風痕,億萬雪花剔透晶瑩,無限的曜日色彩在其中翻折,放射出更加燦爛刺眼的光芒。
雪光如練,映着白茫茫的大地,與空寂的舊國。
拱形圓頂的建築群劈開山巒與無垠的碧空,随着他們的行進,已逝王朝的畫卷鋪展開來,周遭高低起伏,應是不可考的斷壁殘垣。
在這空無一物的極北,生靈滅絕,他們是這萬古雪國唯一的來客。
鴉隐停下腳步,看着頭也不回的魔女,大約是雪光潋滟太過刺眼,不知不覺間,熱淚盈眶。
她不肯放棄,她還不肯放棄。
眼見着四季如春已成了空談,眼見着千山萬雪故園傾頹,眼見着萬頃寂然故人皆去。
但她依舊沒有任何猶豫,像是一定要找到那片墓園,哪怕是墓碑的殘片。
他有種預感,眼前連蹤迹也無的道路,既是他們往後的餘生。
無論是他還是魔女,過往已全部消散,僅憑記憶留存,然而隻餘記憶的曆史,隻在他們心中留念的曆史,又談何曆史。
如果舍棄這些“曆史”,也不去挂念虛無缥缈的“未來”,那麼确如她所說,他們相依為命的“當下”最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