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魔女垂憐，已逝的太主得以保有舊容，連同殉主的仆從一起，睡在粉白的蚌床中央，即将封入鲛绡宮的寒冰中。

每一朵浪花之上的無數鲛人軍士，每一片沙礫之上的精靈守衛，以及兩陣中央被禁锢着的西璞，一同為這倉促的葬禮悼念，素不相識的他們仇恨的怒視彼此，隻待他們的統治者一聲令下，便要開始無盡的厮殺。

但阿塔佳提斯知道，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金倫加可以不作為那個隔岸觀火的無關者，但絕不能是第一個舉起刀劍的殉道者。

不過這場沖突的導火索，理應由金倫加來處置。

“帶走。”

麾下數位将領驅使海浪卷裹西璞，甩尾即将離去的阿塔佳提斯又被前來交涉的二皇子雁支攔住。

“王主大人留步，此事疑點衆多，請容梅德歐蘭特查驗現場，洗清嫌疑。況且……金倫加與梅德歐蘭特以交好萬年之久，請王主大人明鑒，我們對金倫加敬重之心從無更改，望您留有餘地，懇請您……不要遷怒小輩了。”

“遷怒？”親王洛倫朗擡手，揚起身後接天的白浪。“梅德歐蘭特背棄‘海陸共榮’的盟約在先，是留有餘地的做法嗎？如此不恥行徑，令兩族蒙羞，現在還想逃避罪責嗎？”

雁支上前一步，俯身禮拜：“貴國太主遭遇實是預料之外，雖位于敝國國境内，但請王主大人明鑒，我們也在全力挽回，還原現場情況，一定會給貴國一個充滿誠意的答複。”

他給弟弟商陸使了眼色，對方雖然立刻捕捉到了這個示意，但卻未緊随其後請罪，隻是繃着下颌，低頭沉思。

“意料之外？你們……”

阿塔佳提斯示意洛倫朗稍安勿躁，對方顯然不把這位親王放在眼裡，如果他再不開口，恐怕他們也不會将金倫加放在眼裡。

因為他們認為，統禦了天空與大地，就是統禦了世界。

“在不觸犯陸上各政權國法的前提下，你們無權處置海中的一切生靈，反之亦然。看來，是梅德歐蘭特的孩子們太年幼，還不了解‘海陸共榮’的本質。雁支，回去告訴你的父母，如果梅德歐蘭特打算毀約，那麼就要做好準備。現在，這隻是我們兩國間的摩擦，但如果上升到魔女審判的高度，你們要付出的，就不隻是一位世子了。”

“王主大人。”

雁支單膝下跪，但王戟所指的西璞，已被水流包裹禁锢。

商陸攔住兄長，揮袖躬身拜倒，接着又掀裾跪立，向着阿塔佳提斯遙遙叩首後，才緩緩道：“父親知曉太主不幸罹難，因禍事發生在我國境内，深感惋惜，憂心切切，故命我們前來，聊表歉疚。稚子年幼無知，雖不至于促成這樣的禍事，但他無緣露面，且事發後竟也沒有對我們有任何提及，實在不該，這錯無可辯駁，梅德歐蘭特願意承擔相應的處置。但他畢竟從未經事，更遑論這樣的變故……”

洛倫朗是個直言不諱的性格，金倫加大事小情總逃不過他的眼與口，正要打斷，卻聽對方話鋒急轉直下，頓時驚愕失語。

“太主大人英姿無雙，發生這樣的變故，他不配替梅德歐蘭特承擔。懇請王主大人以在下相代，商陸接受金倫加的一切處置，但請王主大人對梅德歐蘭特……請留一分餘地……”

他不顧雁支的阻攔，說完便再叩首，四下靜默，唯有濤聲合圍，仿若海中女妖的哭泣。

洛倫朗轉向他追随的君王，海浪簇擁的禦座上，攢聚着殷紅的珊瑚與寶藍的礁石，手握棘刺王戟的阿塔佳提斯掃視前來交涉的梅德歐蘭特衛隊，略過了數位皇子的緻歉，直抒胸臆。

“我，阿塔佳提斯?歐尼斯，金倫加的王主，弗拉瑞海域的主宰，遠東之水的君王，在此立命。金倫加從此永遠向梅德歐蘭特閉鎖國關，弗拉瑞一切的海，一切連通海的河澤，都将永遠拒絕精靈踏入。梅德歐蘭特将永遠是金倫加不變的敵國，終有一日，這世界一切的海，一切的水，都将成為精靈湮滅的墓國。阿塔佳提斯在此立誓，衆水、水中的全體子民、萬民的千年萬代見證我的誓言，衆神必将見證誓言成真的那一天。”

這是無人膽敢打斷的，君王的誓言。

“不……這不可以……”

雁支跪伏着，仰起頭，縮小的瞳孔中倒映出被王戟光輝刺穿的天穹，連接翻湧旋轉的濃雲與巨浪滔天的漆黑海面，白浪如海獸的獠牙，一片片連綿不斷，重重拍擊海岸。

鲛人們的長尾流瀉出旖旎的華光，躁動難安，仇恨的種子在他們心中埋下，在海床中紮根蔓延，孕育出巨獸兇狠的吐息，仿佛要将整片大陸咬碎吞下。

他眼中的世界，從這一刻開始，支離破碎。

良久，黑潮散去，怒雲平息，才聽得一道冰冷卻疲憊的聲音：“我允許你們做出選擇，但梅德歐蘭特與金倫加之間的矛盾，自今日始，永遠不會消除，即便世界消弭，恨意也将與永恒的時間共存，令你們永無甯日。”